死前身後事

人生的頭幾十年，我基本上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沒有什麽事可以難倒我而需要去自尋死路。回想一下，至今爲止最想死的一段時間是生完孩子的頭一個月，受荷爾蒙影響加上產後身體的諸多問題，我很抑鬱，想了很多次去死，可是受香港土地問題困擾，我居然找不到一個不麻煩別人可以自己去死的地方。在家死，以後家人還要不要住；跳樓死，搞到影響樓價，鄰居不開心又不好；去家附近鐵路綫上的天橋一躍而下，又怕影響鐵路綫運行，列車停駛導致乘客生氣；去附近的山上死，又怕嚇到晨運的老人家；我考慮了很多地方，居然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死得安心，想了很多天之後，居然把最難過的日子捱過去了，看著孩子，還是把這個自己選擇來的責任完成了再去找死，於是隨著孩子長大，我又多活了很多年。

和朋友聊起我曾經日夜想死的日子，朋友認爲其實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想死，如果絕望到非死不可，才不會考慮那麽多，把心一橫，哪裏都可以死。朋友好像也沒説錯。我現在不想找死了，但我不忌諱死亡，我甚至早早就和孩子討論我總有一天會死的問題，我叮囑孩子以後我死了，千萬不要找地方安放我，燒完，就在火葬場的厠所把我的骨灰衝進馬桶就好了，我覺得是一個不錯的解決辦法，但是沒想到孩子居然接受不了，眼眶迅速泛紅。

「不可以這樣，我要抱著你的骨灰回家，和你一起。」

「你以後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伴侶，別人不會接受我的骨灰在你們家的啊。」

「你也是我的家人啊，我不管，我就要這樣。」

「好吧，好吧，到時再講。」我只能寬慰快要哭出來的小人兒，内心其實很不以爲然，等到我死時，你就不會這樣想了，最重要的是那時的你應該尊重死人的意願，不是嗎？

雖然我現在不想死，但我想早點死。也説過要鬥長命來看到公義彰顯這樣的傻話，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所謂公義彰顯這回事，還不如看開點早死早從這個爛得要命的世界解脫。所以基本上，只要孩子成年，完成做家長的責任，我隨時可以去死，但我不會去自殺，因爲每一種方式都很痛苦，找個死還要受苦不值得，最好順其自然等天收，如果可以的話越早越好。

説到對死亡的豁達，不得不提我的母親大人，老母最近這些年的口頭禪就是：「等吃、等睡和等死」。媽媽説最怕死前要毫無尊嚴地活著，所以她才會做好預設醫療指示。對比希望能夠安詳離世，我媽媽這種至死都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應該是更希望她愛的家人不要糾結在搶救與否以及事後的内疚上，乾脆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做好指示，然後一再地同我們表達請一定要尊重她的決定。朋友都很羡慕媽媽事先爲我做好了指引，多數家庭與父母討論醫療搶救及死後安排是一種禁忌，老一輩能夠自己做好準備的更是不多見。我感激媽媽的貼心，但有時會忍不住想，真的到了那一刻，我可以忍心為尊重她的決定，不做她指示裏面禁止的那一堆搶救措施嗎？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抓住什麽都當救命草，搏一搏，或者可以救回來呢？媽媽説千萬不要，她活夠了，沒什麽遺憾，請務必讓她好好去。深想這個問題總是令我心慌，每次慌到要自己按下暫停鍵逃避，我真的沒有辦法灑脫到慶幸我有個開通的媽媽，但願媽媽會停留足夠長的時間讓我再好好準備。

知道媽媽已經做好指示，我才上香港醫管局的網頁，認真去瞭解預設醫療指示的一切有關細節。預設醫療指示只適用於三種情況：一病情到了末期；二持續植物人狀況或不可逆轉的昏迷狀況；三其他晚期不可逆轉的生存受限疾病。最令我驚訝的其中一條資訊是關於心肺復蘇，原來電影中，醫生做心肺復蘇讓主角回復心跳的happy ending，對於末期病人來説是一種折磨，「只會延長臨終病人死亡過程，並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和痛苦」。我最關心的問題是尊重病人意願是否等於讓她「安樂死」，網頁亦給予了詳細的解答。在香港「安樂死」是犯法的，對於臨危的病人，是否施行搶救，首要考慮病人的最佳利益，搶救是否對病人有意義，如果是無助的搶救，又會增加病人痛苦的，而病人又剛好有做過預設醫療指示，那麽醫生就可以為病人做好臨終關懷，讓病人安然離世。認真讀完，我依然覺得那一天到的時候，應該不會像網頁上描述的那麽輕鬆，媽媽的指示最多能讓我稍微好過一點點，非常少的一點點。

想到媽媽有一天會不在這個世界了，我忽然感同身受自己小朋友的眼眶泛紅，我們都是做人仔女的人，都有一個不願意麻煩仔女的媽媽。我以後也會做好自己的預設醫療指示，親愛的，你要明白雖然只是一份輕飄飄的紙，但當中見證的是我們彼此間的情份，你要記得尊重我，就好似我會尊重我的媽媽一樣。

香港醫管局關於預設醫療指示的資訊

https://www.ha.org.hk/haho/ho/psrm/Public_education1.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