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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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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水漂流》的失語與莊嚴

慕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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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我無法進入角色成為其中一員。最能理解、代入的一幕,反而是輝哥雙腳發紫發黑,腫成豬蹄,已不能行動,卻仍拒絕入院接受治療。這讓我聯想到堅拒入院的長輩,人生到最後,不能控制的事情已太多,假若入院,便會頓然盡失所有能控制的物事。但當我再沉澱、反思,我不會把自己置身於加害者、同流合污者的位置上。反而,我領悟到,我終於不再把苦難者視為可憐的弱者。

若要用一個詞語形容《濁水漂流》觀影體驗,我會說是抽離,然後是莊嚴。

自問對無家者不算一無所知。看過好些報導,做過幾次探訪,知道一些借攝影發聲的企劃(如派相機讓他們記錄生活記者高仲明長達七年的深入攝影計劃),明白不少都背負案底或吸毒問題,也是生活逼人之過。最不忿的一次,是聽露宿者伯伯道來,半夜遭醉酒者襲擊,還擊後遭逮捕並定罪入獄。聘用他的清潔公司乘機抽起薪金,而他的家當亦在坐監期間全數清走。或許有人會質疑伯伯的故事,但我不會質疑生活和社會的無情。前陣子看到警察虐待無家者的新聞,又激起我一陣憤怒,滿腔怒火無處宣洩。

可是,看《濁水漂流》,明明有很多值得憤怒的畫面,像是毫無預警下突然鏟走露宿者的「家」,連家庭照和身分證都當成垃圾(在政權眼中,人就是垃圾吧!),更威脅說取回私人物品便是盜竊——我卻好似很抽離的,有一刻更懷疑自己是否失了初心,變得涼薄了。意思不是說,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而是我能夠有意識地欣賞着電影屏幕中看到的真實。劇情如有雷同,不是巧合。雖然真,但舖排得精妙甚至精緻,卻又自然地流灑着生活之味——很苦,但或者會回甘。

身兼編導兩職的李駿碩上一部電影是《翠絲》,當時我已覺得勝過同樣描繪跨性別議題的話題作《丹麥女孩》。事隔不過三年,《濁水漂流》的層次、味道更上一層樓。人們都說主演的吳鎮宇是怪物級演技,我卻覺得編導何嘗不是怪物?首先要接觸真實、認識真實,繼而展現真實,絕非易事。何況無家者深受污名化所害,兼具精神病患者(復元人士)、吸毒、案底等標籤,不理解的人往往避之則吉,恨不得警察和食環清理殆盡或劃地圈養。而將被視為「污糟邋遢」的無家者拍成活生生、平實平凡的人,是電影敘事的功力。

另一種不理解的人,則將露宿者看作奇珍異獸,或無比可憐的淪落人,借幫助別人之名,滿足優越感和道德高地。喜歡電影特地加插無家者上報後,不斷有人打着善良的旗號,實則不願理解,更打擾他們生活的情節。事實上,也曾見證某些義工,帶着早已冷掉的湯汁,問候兩句就要求拍照,然後匆匆離去,明顯看得出只是交差。露宿者心裡明白,也不會糾纏阻撓,容讓自己的生活境況,滿足所謂義工的某些責任或義務。

不理解者,始終佔了多數,卻也凸顯出,理解者的溫柔。電影還原現實中的「救助者」,加入深水埗明哥派飯及甘浩望神父歌唱的片段。觀乎整部嚴肅的電影,不乏令人或憤怒、或悲傷的場面。唯獨是甘仔出場,跟一群無家者圍坐成一圈,一邊彈著結他,一邊哼唱着自作曲,竟讓某些觀眾輕笑出聲。歌曲是紀念露宿者的輓歌,乍聽之下,又似是有點不合音調的俗稱教會歌,才會引起觀眾的笑意吧?電影內的無家者繼續圍爐,說到痛處,不禁哭號起來。觀眾的一聲笑聲,很超現實,又像是把我們都拉回現實。牧者在關顧無家者的過程裏,想必也經歷過各式的拒絕、否定、不信任,但他都一一堅持下來,敞開心扉跟露宿者交流。而我感覺到,不管表現出來的是哭或笑,都是牧者慰藉的效果,都是溫柔可以容讓的情感流露。

理解很難,甚至很痛苦,所以不會訓斥不理解或不想理解的人。編導在專訪說到:「無論你是新聞工作者、社工、律師、醫生,或是一個創作者,當你的工作需要處理他人的災難與傷痛,就會時刻思考該崗位的天職。但與此同時,卻發現自己只是軟弱無力的普通人,不知如何背負這些痛苦,如何處理與受難者的關係。」正如電影中的一腔熱誠的社工,當她很用力地為露宿者爭取公義、幫助其中一位角色重建親人關係,無情的現實卻潑了她滿身冰水,是刺骨的痛。當然,電影也藉著主角輝哥的口,療癒關懷者的心: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也別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關心、陪伴、經歷都是真的。

看過整部電影後,我的第一反應是失語,不知如何形容或描述《濁水漂流》。我知道電影拍得很好,喜歡他的處理、畫面、配樂,也很想整理自己的感受,並讓更多人看見。然而在這部電影面前,言說顯得異常蒼白,必須用身心感受,才對得起弱勢現實的困境。

另一方面,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觀影體驗。為甚麼我會抽離地觀看苦難者的經歷?為甚麼我會抽離地欣賞電影的設計?難道我變成無感情的涼薄之人嗎?出於困惑,就看看別人是怎樣說《濁水漂流》,也因此讓我讀到專訪。編導說,「一般電影是要讓觀眾進入忘我的體驗,讓觀眾與主角同喜同悲,但《濁水漂流》不是這樣的電影,你看著看著,會突然發現自己無法進入角色的苦難處境,成為其中一員。這種斷裂提供了一個自省的時刻,令觀眾反思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在現實中參與的每一場權力遊戲,以及這些遊戲規則對苦難者的影響。」

確實我無法進入角色成為其中一員。最能理解、代入的一幕,反而是輝哥雙腳發紫發黑,腫成豬蹄,已不能行動,卻仍拒絕入院接受治療。這讓我聯想到堅拒入院的長輩,人生到最後,不能控制的事情已太多,假若入院,便會頓然盡失所有能控制的物事。但當我再沉澱、反思,我不會把自己置身於加害者、同流合污者的位置上。反而,我領悟到,我終於不再把苦難者視為可憐的弱者。

P.S. 明白編導想凸顯助人者與露宿者的階級差距,故安排社工住在擁有飽覽景色的無敵大露台的豪宅,不敢說不可能,但跟現實經驗還是相當有距離… 就想為多數人工低、工作量重、有返工冇收工的社工平反一下。

寫於蘋果之死及武官治港的低氣壓下,沉鬱良久,又感覺不得不更努力做點甚麼。




很喜歡這篇專訪,感覺是我讀過的最好之一:

專訪《濁水漂流》導演李駿碩:我們不過以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 | 陳芷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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