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
这是我第二次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第一次是2017年,在林奕含逝世之事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时,在简体书出版之前,连夜在网络上翻找了这本书来阅读。
书中的其他细节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被灭顶的痛苦包围住的黑暗夜晚和对奕含的心疼。
怡婷在给思琪18岁生日贺卡上写:“有时候面对你,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个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观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睁睁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喷发的欲望。”
我用“休火山的火山口”作了一些软件的用户名,在日常时刻提醒自己这个观光客想起她、想起每一个女性,拥有永不消逝的钝重的痛苦。
那天看到有个帖子问“有哪些作家的文笔是冷静而克制的?”当时没想到,现在我的回答里一定会加上林奕含。
奕含是天生的作家,她的比喻美妙、凄厉、带有破碎感。
伊纹读中文像“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
而怡婷读思琪的日记时“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日记就像月球从不能看见的背面,她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烂疮比世界本身还大。”
思琪在日记里写自己“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
奕含的文字干净利落,像一把手术刀般锋利、冷冽。她写伊纹“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她写刘怡婷“被时间熬煮透了”。她写“温良恭俭让”。
奕含跳出自己肉身的躯壳和承载一切的灵魂,她是执刀的医生也是正在手术的病人。让我想起她说自己思觉失调的经历。
最让我痛苦的是受害者不断反思自己。思琪用红色的笔写下对自己的质疑,她问蓝字的自己“为什么”。她死在了写蓝字时,又在写红字时把自己尸解了一遍。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说对不起。”
这是思琪的人生中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但黑夜却大口地吞噬了她所有白昼的光明,坠落进永夜,再次见到阳光时就会被灼伤眼。李国华却可以酗饮永昼的青春。多么无耻、多么不公平,憎恨得令人咬牙切齿。
伊纹是思琪的前奏。
她们的相像不仅在于眉眼如羊犊,温柔乖顺,也不仅在于她们都是天才文学家。
她们因惊诧耸起的肩、弯起的背、低下的脖颈都有相似的弧度,她们都被残忍地肢解、杀戮了。
她们都是奕含。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做一条方正的手帕,把自己擦干净。外在的一切都是假的,逃进陀思妥耶夫斯基里。
我看的时候思考,那是爱吗?
老师无数次说过他爱思琪,但老师是真爱女孩们、妻子和女儿吗?
当然不,他只是自私的满足自己无尽的欲望,在衰老时通过掌控年轻的女孩来填满自己的自尊心,他爱的是女孩美丽的皮囊、年轻的肉体,爱的是她们眼睛里闪光的爱慕,爱的是无尽的青春。他对妻子也毫无爱意。他一面说着“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己就会做什么样的人”,一面对女儿毫无愧疚。
那女孩儿们是爱老师吗?
她们从年幼起就被摧毁,不懂得正常的恋爱是什么样的。她们在挣扎和痛苦之后逼迫自己爱上老师,像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她们不敢逃离、紧紧抓住老师,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们受到规训、会被戳脊梁骨、会承担所有的骂名、会丧失尊严,她们不敢。她们必须爱,“爱”只是她们为自己营造的一个安全小窝,躲进去才可以躲避世间其他人带来的伤害,才能为这段不正当关系正名。她们更害怕被老师抛弃,连地狱都不要她们,只会显得她们更“肮脏”。
书里有好多弈含真实生活中生病的细节,盯着中文书却看不懂上面的中文字(抑郁症)、突然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达一个地方(精神分裂),这种赤裸、真实的体验令其他所有人的痛苦显得轻浮。
晓奇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
这本书并不是平均分给了每一个读者百分之几的痛苦,而是每增加一个读者就又增加了一份痛苦。虽然每个人可能反映出的不一样,但总计的苦痛随着读者数量的增多持续不断的上涨。
最痛苦的是,世界上不止一个弈含,她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受伤女孩站在阴影里未被看到。
弈含说:“我怕消费任何一个房思琪。我不愿伤害她们。不愿猎奇。不愿煽情。”
简体书前言有很多作家、学者写了他们的读后感。其实,我觉得,这本书根本不需要人写推荐序来描述他们的痛苦。这本书就应该是干干净净的弈含和思琪。
希望奕含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