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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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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动物能说话,我们会理解他们吗?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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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弗·安·麦克唐纳评大卫·布鲁克斯的《都灵:走近动物》

如果动物能说话,我们会理解他们吗?




珍妮弗·安·麦克唐纳/文

王立秋/译



Jennifer Ann McDonell, “If animals could speak, would we understand them?”, The Conversation, March 30, 2022. https://theconversation.com/if-animals-could-speak-would-we-understand-them-178883。按CC-BY-ND协议译介,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珍妮弗·安·麦克唐纳(Jennifer Ann McDonell),新英格兰大学助理教授。

王立秋,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今天,一度短暂成为意大利首都的都灵以其咖啡、可口的榛子巧克力、菲亚特汽车、尤文图斯俱乐部和建筑奇迹安托内利尖塔而著称。这座城市碰巧也和多面的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有关。据说,尼采曾在这里有过一次顿悟。

1889年1月3日,尼采在离开他在都灵的东道主的家的时候,目睹了以下对他造成决定性影响的一幕:一匹马正被马车夫残忍地鞭打。尼采泪流满面,扑过去抱住马脖子保护它。

这个没法证明的事件一直徘徊在传说和事实之间。不过,这一事件引起的争议,并不妨碍历史学家、传记作家、电影导演和作家赋予它巨大的意义。

想想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The Turin Horse, 2011),或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1984)。在尼采生平故事中,这一事件变成了最初的创伤时刻,自此,尼采开始陷入长达11年的疯狂,直至于1900年死去。

诗人、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和散文家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的《都灵:走近动物》(Turin: Approaching Animals)把都灵之马事件作为它反思的起点。作者开篇就沉思:


重要的……是尼采对马说了什么。抑或,只是说这个行动本身:说,然后,沉默。

我们很可能会问,为什么可以用对受人类暴行伤害的动物的同情和悲痛来解释尼采的昏迷与疯狂?但布鲁克斯反问,难道我们就不能把认为这个故事标志着“某种深刻的理智的开始”?

就像一匹马界分了尼采生命中的理智时期与疯狂时期那样,都灵之马也丰富了布鲁克斯的那一系列文笔优美、内容深刻的,关于人与非人类动物关系的大胆思考。

与首节形成鲜明对照,书的末节(它的标题就是《马》)问的不是尼采说了什么,而是“马对尼采说了什么”。在与维特根斯坦的那个著名的问题——如果狮子能说话,我们能不能理解他或她——产生共鸣后,这个问题变成了:如果马能说人话,那么,她或他会对这位德国哲学家说什么?

布鲁克斯接着问,要是马什么也没说而只是让我们看到了某种东西——比如说,“另一个动物的存在的力量和强度”,或“在意识到我们在虐待和无脑地残忍对待那另一个动物时感到的深刻自责”——呢?

这个思想实验——要是我们理解了动物在说什么,会发生什么(无论好坏)?——指向在动物研究和文学分析的交叉领域工作的学者和作家持续面临的一个挑战:怎样思考作为动物的动物,也就是说,怎样把动物当作动物来思考,而不是把动物当作用来解释主要是人类关心的问题的象征或隐喻。

质疑人类例外论

在布鲁克斯之前关于动物的著作——包括《动物的梦》(Animal Dreams, 2021)、《德里达的早餐》(Derrida’s Breakfast, 2016)和《草图书馆》(The Grass Library 2019)——的基础上,《都灵》延续了这个介入地、大胆地质疑人类例外论的脉络。

作者在括号中声明,《都灵》不是一本关于尼采的书。但作者笔下“被救的”羔羊尼采和语言的运作(对此,尼采和布鲁克斯都有很多话要说)是本书的两个参照点,它们在这本通俗易懂的小书包含的42个小节中反复出现。

严格来说,《都灵》不是一部哲学专论,也不是一本学术专著,甚至也不是一本质性的自我民族志。相反,布鲁克斯融合各种文类,对关于人与其他物种关系的一些最为迫切的哲学和应用伦理问题进行思考。这些问题包括:语言与权力、关于动物知觉能力的态度难题、素食主义、动物福利主义vs活体解剖禁止论、动物救援、动物-工业复合体的恐怖、个体主义的疯狂、对袋鼠的捕杀、对动物的圈养、可持续种植的附带伤害和理性-感情的二元对立(这个二元对立是人们在拥护动物权利时所依据的判断基础)。

通过引用大量的思想家和作家(包括彼得·辛格、莫里斯·布朗肖、马丁·海德格尔、梅乐妮·乔伊、里尔克、叶芝和华勒士·史蒂文斯等),布鲁克斯把支撑动物研究中许多具有哲学倾向的话语的那些转喻、论证和神话给复杂化了。

我们能说“耳朵的凝视”,“鼻子的凝视”吗?在像雅克·德里达那样的哲学家的生平与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什么认知上的失调?德里达喜欢吃肉,但他又提出了一系列单薄却有影响力的论述,这些论述使他在21世纪初被提名为后人类主义这个跨学科理论计划的先驱。

如此,布鲁克斯——他一直是一位能够熟练运用各种文体的大师——写出了一本有趣而深刻动人的书。而就像它的主题预示的那样,这本书把我们带到了一些黑暗的地方:“装有根本上的、潜在的不协调的洞和口袋”。

思考,感觉,风格

尼采可能不是《都灵》的主题,但身为一位思考观念的具身性和观念与身体、社会关系的理论家,尼采在文学风格上给出了一些非常具体的建议。他挚爱的笔友,俄裔心理分析家、作家和散文家洛·莎乐美在她写的尼采传记中记录了这些建议。

《走向风格的教学》(“Toward the Teaching of Style”,1882)中的风格十诫建议,风格

应该证明你相信一个观念;你不但想到它,也对它有所感受……你必须学着像感受姿势一样感受一切——句子的长度和延时、标点的插入、措辞、停顿、论证的顺序。


《都灵》的作者是一位很好的作家和诗人,他知道怎样写出有生命的句子和饱含感情的故事,通过它们来对动物经受的可怕的、不可想象的苦和另一种现实做出姿势。

他还向我们展示了,文学的观看、聆听、思考和写作方式可以解放我们,使我们能够想象何以人与非人的关系可能并且可以不一样。这样的例子在这本书中随处可见。

不只写动物,也为动物而写

这又把我引向书的副标题:“走近动物”。

作为表示现在进行时的现在分词,“走近”这个词表明,这个动作或状态正在发生、经常发生并且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而在被当作一个动词或副词来使用的时候,它又可以指“走近、接近某物或某人”或“一个事件行将发生、正在到来、即将来临、正在接近”。

它排除了获得、关闭、总结的观念。

如此,《都灵》充满了思辨,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场持续的谈话,在接近一些关于人对非人类动物的态度的更加困难的问题,同时又对它的主题即所有物种的动物保持尊重。

因此,本书是一系列假设性的琢磨和估算,以及抗拒结论的试探性的阐述和挑衅。它敏锐地认识到,作者和他的读者都是从人的泡沫——或者用尼采的话来说,从“语言的牢房”——往外看的语言的造物。

书的一些小节以省略号结尾也说明了问题:对于我们关于动物的问题,我们可能没有确定的答案,但重要的是,丢掉我们人类中心的高高在上的习惯并“保持思考”。

《都灵》虽短,我却没能一口气把它读完。我觉得有必要停下来思考那些小故事中提出的问题,无论是关于特定动物的心智状态(动物有没有自我意识,有没有元认知能力,有没有情感或能不能关心其他种类的动物),还是关于我该怎样对伦理素食主义提出理性主义的反驳。

不过,一旦读完,你就会发现《都灵》是一本可以随时随地翻开欣赏的书,因为它令人赞叹的散文融合了伦理学、修辞学和美学的表达:也许,像是尼采在好的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