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心得002:賞析-思考的方法(張五常)
清•趙翼〈論詩五首•其二〉: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絕代奇才-張五常
張五常是我非常推崇的一位「經濟學家」,我認為他的「經濟分析」(自稱經濟解釋),當代,連一位對手都找不到。
他的文筆風格,用字遣詞,極為淺白,但論述的內涵,卻極為深刻,是那種「讀過之後,需要花極長時間消化內容」的作品。他的「巨作」,則是《經濟解釋》。(共五卷,應不會再改版了)
以我自修經濟學的學習經歷,我會建議:可先從「熊秉元」的經濟學書籍入門,輔以經濟學教科書(當字典用),搭配閱讀;待稍具經濟學概念後,可直接閱讀「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沒你想像的那麼難,其實是本故事書,書裡沒有數理模型);最後,若對經濟學確實感興趣,則可挑戰閱讀「張五常」的《經濟解釋》。
PS:我的經濟學觀念,是被《經濟解釋》這套書,打通任督二脈的;只是《經濟解釋》,實在寫得太深,到現在都還沒徹底讀通,再讓我讀個15-20年,或許有機會破關吧。(大概率,有生之年,都破不了關,哈><)
我首次接觸「張五常」此人,是2003年,偶然,在網路上讀到他所寫的這篇〈思考的方法〉。這篇文章,是我的啟蒙讀物,讓我意識到「思考」的重要性,第一次閱讀時,有如被開啟新世界的大門。之後,我便開始把思考當成一門技藝,並且,在方方面面,刻意打磨這門技藝。
每年,我都會把這篇文章拿出來重新「細讀」一遍,用來「檢測」自己過去一年的成長。每次閱讀,總能有新的體悟。至今,19年過去,這篇文章,啟發我許多,現在,也推薦給你(妳),順便欣賞一下「張老」(1935,他今年87歲了)的文采。
PS:張老的這套「觀念」,對19年前的我而言,還是太難,所以才另闢蹊徑,搞出個土法煉鋼的動態思考。此外,我自認是個很嚴肅、無趣的人,跨年夜、倒數前,我幾乎都是獨自在家讀這篇〈思考的方法〉。對我而言,就像是一種儀式:透過張老的這篇文章,為過去一整年的「技藝」打自評表;同時,也檢測,我離張老的境界,還有多遠。
張五常,〈思考的方法〉
據說熊彼德(J. A. Schumpeter)曾經在課堂上批評牛頓,指責這個如假包換的物理學天才只顧閉門思想,沒有將他思考推理的方法公開而留諸後世!這批評有道理。牛頓在物理學上的豐功偉績,是他在逃避瘟疫的兩年中想出來的;其後就再沒有什麼重大發現,雖是曇花一現,但這「一現」卻非同小可。愛因斯坦的思考方法,屢見經傳:可惜他天賦之高,遠超世俗,要學也學不到。
有些朋友以為愛因斯坦既然可以不用資料而將相對論想了出來,他們也可照樣推理。但愛因斯坦所能辦到的,跟他們有什麼相干?不自量力,以此為最!愛因斯坦的思考方法很可能是那自命不凡的人的一種思想障礙。
我不僅不敢與牛頓或愛因斯坦相比,就是半個天才也算不上。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倒可以寫一點有實用性的思考方法。我的思考方法是學回來的。一個平凡的人能學得的思考方法,其他的凡夫俗子也可以學。天才的思考方法是天才的專利權,與我們無關。
在大學念書時,我從不缺課的習慣就是為了要學老師的思考方法。所有要考的試都考過了,我就轉作旁聽生。有一次,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在課後來問我:「你旁聽了我六個學期,難道我所知的經濟學你還未學全嗎?」我回答說:「你的經濟學我早從你的著作中學會了;我聽你的課與經濟學無關─我要學的是你思考的方法。」
我這個偷「思」的習慣實行了很多年,屢遇明師及高手朋友,是我平生最幸運的事。這些師友中,算得上是天才或準天才的着實不少。我細心觀察他們的思考方法,在其中抽取那些一個非天才也可用得着的來學習,久而久之就變得甚為實用。但因為被我偷「思」的人很多,我就綜合了各人的方法,作為己用。雖然這些人大都是經濟學者,但天下思考推理殊途同歸,強分門戶就是自取平凡。茲將我綜合了普通人也可作為實用的思考方法的大概,分析如下。
(一)誰是誰非毫不重要
假如你跟另一個人同作分析或辯論時,他常強調某一個觀點或發現是他的,或將「自己」放在問題之上,那你就可以肯定他是低手。思考是決不應被成見左右的。要「出風頭」或要「領功」是人之常情,但在思考的過程上,「自己」的觀點不可有特別的位置。「領功」是有了答案之後的事。在推理中,你要對不同的觀點作客觀的衡量。
有些人認為佛利民好勝、強詞奪理地去維護自己的觀點,這是錯的。佛利民的思想快似閃電,但他認錯更快!因為他認錯太快,往往給人的印象就是沒有認錯。在我所認識的高手中,沒有一個推理時將「自己」加上絲毫重量的。事後「領功」是另一回事。
同樣地,在學術上沒有權威或宗師這回事─這些只是仰慕者對他們的稱呼;我們不要被名氣嚇倒了。任何高手都可以錯,所以他們的觀點或理論也只能被我們考慮及衡量,不可以盡信。當然,高手的推論較為深入,值得我們特別留意。我們應該對高手之見作較詳盡理解,較小心地去衡量。但我們不可以為既是高手之見,就是對的。高手與低手之分,主要就是前者深入而廣泛,後者膚淺而狹窄。
我一向都佩服史密斯、米爾及馬歇爾等人。但當我研究佃農理論時,我就將他們的佃農理論一視同仁,沒有將他們的大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我是不可能將他們的理論推翻的。
(二)問題要達、要淺、要重要,要有不同答案的可能性
問題問得好,答案就往往得了過半。在《讀書的方法》一文內,我述說了求學時的發問主旨。以發問作為思考的指引,有幾點是要補充的。
第一,問題要一針見血。這是佛利民的拿手好戲。你問他一個問題,他喜歡這樣回答:「且讓我改一下你的問題。」(Let me rephrase your question.)他一改,就直達你要問的重心,十分清楚。我們凡夫俗子的仿效方法,就是要試將一個問題用幾種形式去發問,務求達到重點的所在。舉一個例子。當佛利民解釋某法國學者的貨幣理論時,我問:「他的主旨是否若時間長而事情不變,人們就覺得沉悶?」佛利民答:「你是要問,是否時間愈多,時間在邊際上的價值就愈少?」這一改,就直達經濟學上的「替換代價下降」(Diminishing Marginal Rate of Substitution)定律;他無需答我,答案已浮現出來了!
第二,問題要問得淺。這是艾智仁(A. A. Alchian)的專長。談起貨幣理論,他問:「什麼是貨幣?為什麼市場不用馬鈴薯作貨幣?」當經濟學界以功用(Utility)的量度困難為熱門的爭論時,艾智仁問:「什麼是功用?什麼是量度?我們用什麼準則來決定一樣東西是被量度了的?」這是小孩子的發問方式。後來艾智仁找到了舉世知名的答案。量度不外是以武斷的方式加上數字作為衡量的準則,而功用就只不過是這些數字的隨意定名。假設每個人都要將這數字增大,就成了功用原理。這武斷的方法若能成功地解釋人類的行為,就是有用的,而功用本身與社會福利無關!
我自己的「佃農理論」,就是由幾個淺問題問出來的。傳統的理論,都以為土地的收成若要將一部分分給地主,那麼地主以分帳的方法徵收租金,就正如政府徵稅一樣,會使農民減少努力生產的意向,從而使生產下降。我問:「既然生產下降,租值就減少了,為什麼地主不選用其他非分帳式的收租辦法?」我再問:「假如我是地主,我會怎麼辦?假如我是農民,我又會怎麼辦?」
第三,要斷定問題的重要性。在我所知的高手中,衡量問題的重要與否是慣例。赫舒拉發更喜歡把這衡量放在一切考慮之前。學生問他一個問題,他可能回答:「這問題不重要。」於是就想也不再想。認為是重要的問題呢,他就從座上站起來!
判斷問題的重要性並不太難。你要問:「假若這問題有了答案,我們會知道了些什麼?」若所知的與其他的知識沒有什麼關連,或所知的改變不了眾所周知的學問,問題就無足輕重了。
有很多問題不僅是不重要,而且是蠢問題。什麼是蠢問題呢?若問題只能有一個答案,沒有其他的可能性,那就是蠢問題了。舉一個例。經濟學是基於一個「個人爭取最大利益」的假設;這就暗示着個人生產是會盡可能減低生產費用。有一個學者大做文章,問個人的生產費用是否會過高了?但基於這作者自己的假設下,「過高」是不可能的。佛利民就下評語:「愚蠢的問題,得到愚蠢的答案,是應有之報!」
(三)不要將預感抹煞了
邏輯是推理的規格;但若步步以邏輯為先,非邏輯不行,思考就會受到壓制。不依邏輯的推理當然是矛盾叢生,不知所謂;但非經邏輯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預感(Hunch)抹煞了,以致什麼也想不到。邏輯學─尤其是數學邏輯─是一門湛深的學問,但若以邏輯先入為主,就會弄巧反拙。
在念書時我拜讀過愛因斯坦與邏輯學高手樸柏(K. Popper)辯論的書信。他們爭論的是科學方法的問題。在這辯論中,我以為樸柏勝了一籌;但在科學上的貢獻,他卻是籍籍無名的。
邏輯是可以幫助推理的正確性,卻不是思想(Idea)或見解的根源。科學方法是用以證實理論的存在,但它本身對解釋現象毫無用處。那些堅持非以正確方法推斷出來的思想是犯了規,不能被科學接受的觀點,只不過是某些難有大貢獻的人的自我安慰。這種人我遇過了不少。他們都胸有實學,思想快捷,缺少了的就是想像力。
純以預感而起,加上想像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覆以邏輯證實,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論或見解是合乎邏輯的規格,是怎樣想出來的無關重要。那些主張「演繹法」(Deductive Method)或「歸納法」(Inductive Method)的紛爭,不宜盡聽。蘋果掉到牛頓的頭上(或牛頓午夜做夢),萬有引力的理論就悟了出來,又有誰敢去管他的思考方法是否正確?
有一些獨具卓見的學者,其邏輯推理的能力實在平平無奇;他們的重要科學貢獻是經後人修改而成的。英國早期的經濟學家馬爾薩斯(T. Malthus),推理的能力比不上一般大學生!近代獲諾貝爾獎的海耶克及舒爾茲(T. Schultz),推理也沒有過人之處。這可見思想見解(Idea)是首要,邏輯次之。馬克思的基本困難,就是他本人在推理上已是低手,邏輯不通,而不少後人代為修改也弄得一團糟。那就是說,馬克思的預感雖有創見,卻經不起邏輯的考驗。
得到了一個稍有創見的預感,就不要因為未有邏輯的支持而放棄。在我所認識的學者中,善用預感的要首推高斯(R. H. Coase)。無論我向他提出任何比較特出的意見,他就立即回答「好像是對了」或「好像是不對的」。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答案,然後再慢慢地將預感從頭分析。
有一次,在一個會議上,有人提議大地主的農產品售價會是壟斷的市價,缺乏市場競爭,對社會是有浪費的。我衝口而出:「怎麼可能呢?假若全世界可以種麥的地都屬我所有,我就一定要將麥地分開來租給不同的農民耕種;麥收成後農民就會在市場上競爭發售,那麼麥價是競爭下的市價。」高斯在旁就立刻對我說:「你好像是對了。」三天之後,我再遇高斯時,他又說:「你好像是對了。」我問他我對了什麼?他說:「麥的市價。」幾個月後,在閒談中,高斯舊事重提:「我認為在麥的價格上你是對了的。」對一個不是自己的預感而日夕反覆推斷,確是名家風範,是值得我們效法的。
另一個已故的高手朋友,名叫嘉素(R. Kessel),是行內知名的預感奇才。在1974年(他死前一年)我有幸和他相聚幾個月,欣賞到他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嘉素有一條座右銘:「無論一個預感是怎樣的不成理,它總要比一點意見也沒有為佳。」他又強調:「若無半點見解在手,那你就什麼辯駁也贏不了。」
預感是每個重要發現都缺少不了的,從哪裏來沒有一定的規格,有時究竟是什麼也不大清楚。在思考上,預感是一條路的開端,可走多遠,到哪裏去,難以預先知道,但是非試走一下不可的。走這路時邏輯就在路上畫上界線,將可行及不可行的分開。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可能較為清楚。好的預感的特徵,就是路可以愈走愈遠,愈走愈清楚,到後來就豁然貫通。「沒出息」的預感的特徵正相反。
不要以為我強調預感的重要,是有貶低邏輯及科學方法之意。我曾經是加納(R.Carnap)的學生,怎會輕視這些學問?我要指出的是邏輯是用以輔助預感的發展,用早了是可將預感抹煞了的。
(四)轉換角度可事半功倍
任何思考上的問題,一定可以用多個不同的角度來推想。換言之,同樣的問題,可用不同的預感來試圖分析。在這方面,我認識的高手都如出一轍,他們既不輕易放棄一個可能行得通的途徑,也不墨守成規,盡可能用多個不同的角度來推想。轉換角度有如下的效能。
第一,茅塞可以頓開。茅塞(Mental Block)是一個很難解釋的思想障礙,是每個人都常有的。淺而重要的發現,一個聰明才智之士可能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但若將思想的角度稍為轉變一下,可能令茅塞頓開。想不到的答案,大多數不是因為過於湛深,而是因為所用的角度難以看到淺的一面。重要的例子不勝枚舉。
一間工廠為了生產,對鄰近的物業造成污染而有所損害。歷久以來,經濟學者都建議政府用幾種辦法去壓制工廠的生產,從而減少鄰近物業的損失。這個老問題到了高斯的手上,他就將角度倒轉了:「壓制工廠生產,就等於鄰近的業主對工廠有所損害,究竟要被壓制的應是哪一方?」高斯定律是由此而出的。
另一個例子是關於近十多年來在世界上大行其道的「財務投資學」(Corporate Finance)。這門學問其中的一個創始人沙爾波(W. Sharpe)的成名之作,是在有風險的情況下,首次在原理上斷定了資產的市價。雖然這原理還有着明顯的缺點,但對一個當時高手雲集而不可解決的重要問題,稍可成理的答案已足令其馳名遐邇。沙爾波的「破案」出發點,就是將一條當時眾所周知的曲線倒轉了來劃。
第二,角度可以衡量答案。從一個角度看來是對的答案,換一個角度卻可能是錯了。任何推理所得的一個暫定的答案,都一定可以找到幾個不同的角度來衡量。若從不同的角度都不否決這個暫定的答案,我們就可對答案增加信心。當然,可靠的答案還是要經過邏輯及事實的考驗的。
第三,角度有遠近之分。在思考的過程中,細節與大要是互補短長的,無論細節想得如何周到,在大要上有困難的見解,思考者就可能前功盡廢。但在大要上是對的思想,細節的補充只是時間問題─就算是錯了細節也往往無傷大雅。在這方面的思考困難,就是若完全不顧細節,我們不容易知道大要。有了可靠的大要而再分析細節,準確性就高得多了。
思想一集中,腦袋就戴上了放大鏡,重視細節─這是一般的習慣。善於思考的人會久不久將問題盡量推遠以作整體性的考慮。
(五)例子遠勝符號
推理時可用例子,也可用符號;有些人兩樣都不用,只是照事論事,隨意加點假設,就算是推理。後者是茶餘飯後不經心的辯論,算不上是認真的思考。有科學性的思考,用例子是遠勝用符號的。
數學是以符號組合而成的一種語言;嚴格來說,任何語言文字都是符號。畫面是沒有符號的,但也是表達的一種方式。用大量的字來表達畫面,就成了例子。思想是抽象的。要證實抽象思想的正確性,數學就大有用途,因為它是最嚴謹的語言。但有效的思考方法卻是要將抽象現實化。畫面比符號較接近現實,因此較容易記;所以在思考上,用例子就遠勝用符號了。
以善用數學而負盛名的經濟學者,如森穆遜(P. Samuelson)、阿羅(K. Arrow)、烏沙華(H. Uzawa)、史得格斯(J. Stiglitz)等人,都是以例子幫助思考的。以數學求證是得了大要之後的事。其他少用數學而善於思考的人,用例子更是得心應手。有些學者只用符號或少用例子的,但有重要發現的卻很少見。中國人天分之高舉世知名,但用例子的能力就比較弱了。這一點我實在不明白(可能佛學的例子過於抽象,造成不良影響;這問題要請岑逸飛代為解答)。以我之見,韓非子還算過得去,但孟子及孫中山所用的例子就往往似是而非,不知所云;他們成不了推理高手,是不難瞭解的。
善用例子的人,再蠢也蠢不到哪裏去。用例子有幾個基本的法門,能否善用就要看個人的想像力了。現試將這些法門分列如下。
第一,例子要簡而貼切。以例子輔助推理,理論的重要特徵是要全部包括在例子之內。通常的辦法就是將例子內的枝節刪去,使重點突出,務求在重點上例子與理論有平行的對比。簡化例子要有膽量,也要有想像力。在經濟學歷史上,簡化例子最有本領的李嘉圖(D. Ricardo)─所以李嘉圖的經濟模型的廣博度,至今仍未有人能望其項背。那就是說,例子簡化得愈厲害,複雜的理論就愈容易處理。
第二,例子要分真假。所有可用的例子都是被簡化了的。以嚴格的準則來衡量,沒有一個例子是真實的。但有些例子是空中樓閣,其非真實性與簡化無關;另一類例子,卻是因事實簡化而變為非真實─我們稱後者為「實例」。純以幻想而得的例子容易更改,容易改為貼切,是可幫助推理的。但要有實際應用的理論,就必須有實例支持。少知世事的人可先從假例子入手,其後再找實例輔助;實證工夫做得多的人,往往可省去這一步。經驗對思考有很大的幫助,就是因為實例知得多。
第三,例子要新奇(Novel)。眾所周知的例子不僅缺乏吸引力;在思考上,較新奇的例子會較容易觸發新奇的思想。第一個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其後再用的就少了創見。工廠污染鄰居的例子,庇古用時是新奇的;用得多了,啟發力就減弱。高斯在同一問題上作分析,採用了牙醫工具的聲浪擾及鄰居、大廈的陰影減少了隔鄰泳池的陽光等。這些比較新奇的例子,都啟發了一些新見解。
第四,要將例子一般化(Generalise)。這一點,中國人是特別弱的。事實不可以解釋事實;太多理論就等於沒有理論。將每個例子分開處理,理論及見解就變得繁複,各自成理,無意中變成了將事實解釋事實。將多個不同的例子歸納為同類,加以一般化,是尋求一般性理論的一個重要方法。
馬克思走李嘉圖的路,將資本跟土地及勞力在概念上分開。所以馬克思的《資本論》缺乏一般性,使剩餘價值無家可歸,要自圓其說,就指責資本家順手牽羊,將這剩餘的剝削去了。李嘉圖自己從來不相信價值是單從勞力而來的;他想不通將不同資源一般化的方法,知道自己的理論有困難。這困難要到費沙(I. Fisher)才清楚地解決了。
在社會耗費的問題上,庇古所用的例子分類太多,以致他的理論模糊不清,前後不貫。這問題到了高斯手上,他就認為在社會上每個人無論做什麼對其他人都有影響;他於是就將所有對人有影響的行為歸納為產權的問題。
在另一個極端,過於一般性的理論,因為沒有例外的例子,所以也沒有解釋的功能。有實用的理論是必須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因此,例子既要歸納,也要分類。分類的方法就是要撇開細節,集中在重點上不同例子之間難以共存的地方。將一個例子分開來處理,我們也應該找尋跟這例子有一般性的其他例子。世界上沒有一個「無法一般化」的實例。若是有的話,在邏輯上這實例是無法用理論解釋的─就變成了科學以外的事。
第五,要試找反證的例子(Counter Example)。思考要找支持的例子;但考證是思考的一部分─考證就要試找反證的例子了。史德拉(G. Stigler)、貝加(G. Becker)等高手,在辯論時就喜用反證。可靠的理論,是一定要有可以想像的反證例子的─但若反證的是實例,理論就被推翻了。
(六)百思不解就要暫時擱置
人的腦子有難以捉摸的機能─連計算機也能想出來的腦子,其機能當然要比計算機複雜得多。拼命想時想不到,不想時答案卻走了出來,是常有的事。我們可以肯定的,就是在不經意中走出來的答案,一定是以前想過的老問題。以前想得愈深,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機會就愈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以置信。
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時間並沒有白費。將問題擱置一旁,過些時日再想,可有奇效。就是不再想答案也可能會在無意間得到的。我的價格管制文章寫了三年,公司原理十二年,玉器市場九年仍未開筆…這些及其他文章加起來起碼有百多年!不是言過其實,而是擱置着等時機成熟而已。貝加及艾智仁等人的文章,好的都是下了多年的工夫。高斯有幾篇等了三十多年的文章:他今年74歲了(按:經濟學家高斯已於2013年逝世,享年102歲),等不到是經濟學上的大損失。但人各有法,而等待是思考的一個重要的步驟。
科學上的思考是一門專業。跟其他專業一樣,熟能生巧。可以告慰的,就是無論問題看來如何深奧,好的答案往往是出奇地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