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活在生与死的间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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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航 4 月 5 日发于北京
2003 年 6 月 24 日,世界卫生组织撤销对北京的旅行警告,并将北京从非典疫区名单中删除。在一锤定音的那一刻,人们从四面八方爆发出阵阵欢呼。
我原本以为,这次是跟 17 年前的非典差不多的情况。具体地说,这次也应该是一场有具体结束日期的战争。
我原本也无限期待一个正式的欢庆仪式。到那时,只要一句话:战争结束了,就聚到一起吧,就拿起酒杯吧,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实际上,这次新冠肺炎的疫情,并不是这样的。
在最凶残的曲线已被拉平的 2020 年 4 月 4 日,我们没有宣布一场胜利,或是阶段性的胜利。我们只是在仍然凶险的战场上稍作喘息,祈祷长眠的战友和同胞给我们力量,好再继续踏上未尽的征程。
1. 有胜利日的战争
2003 年,北京市民只要从 6 月 2 日开始数够 20 天,就能迎来“解放”。
WHO 将一座城市从“发生本地传染的地区”名单中排除的条件,是连续 20 天没有发现新的患者。盼星星盼月亮等来胜利的北京,又掐着指头数着解封后的一个个“第一”:第一只旅行团,第一家开业的商场、餐馆、酒吧……
“按照约定,来到医院,陪伴家人检查身体。进门的时候,照例接受了体温测试,还被要求戴上了他们免费发放的口罩。15:10 左右,就在轮到我们的时候,我的短信来了:WHO 刚刚宣布……我拿着手机给医生护士们看。一时间轻声的欢呼传遍大楼,负责写病历的小姐甚至摘下口罩抛向空中。只片刻,一切又变得安静。检查的时候,老教授一直洋溢着微笑,口罩在桌上。”
“17:30,车过长安街。下班的时分,又开始堵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原来在这样的时刻,堵在长安街的车河里,也会很愉快。商店奇迹般已经亮出了庆祝的大红横幅,提醒着我们:今天是节日。”
对香港特区和广东省来说,“解放日”是 5 月 23 日。惊喜是猝不及防地降临的。两地本可以更早从疫区名单除名,但因为计算方法与世卫有出入,多计算了一些仍在住院的患者数目。在扣除相应数字后,解除旅游警告等措施立即生效。
24 日晚上,时任特区财政司司长的梁锦松带领一众官员一同到兰桂坊狂欢。没有什么人再戴着口罩了,所有人都止不住地笑着。梁锦松举着一杯科罗娜(Corona)啤酒,向团团围着他的记者豪气地说:
“你们都来一杯,我请客!”
这样的一天,总会让我们觉得,那么漫长的等待和那么惨烈的牺牲,是值得的。
2. 没有胜利日的战争
2020 年,没有倒数计时,不允许我们“白日放歌须纵酒”。
第一波疫情高峰基本过去之后,上海曾试探性地开放了旅游景点和市内游线路,让市民们出来喘口气;各地电影院也试探着放了一些旧片子,等没啥问题了,春节档也许可以重开。然而接下来它们又一下子暂停了开放。
总有声音提醒我们:能放松外出是让你复工的,可不是让你出来瞎晃悠的。
大家也可能有共同的经验,自己居住的社区,出入政策隔几天就要变化一次,让人无所适从。但总体上说,政策是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逐渐、缓慢地放开的。如果做不到,确实就得收紧,没有办法。
我们经历了比非典长得多,也难过得多的等待,一切都是慢慢的,小心翼翼的,三步一回头,还要警惕死灰复燃。这样的日子似乎望不到尽头。
想起电视上说春节假期延长的时候,我还乐观地想“等封锁解除了,我一定要找个餐馆吃热干面,吃火锅”。
今天,我确实可以坐地铁出行,去菜场买菜,去餐馆吃饭了,而往日的人声鼎沸也回来了。然而我看着这一切,只有忐忑不安。这真没事了吗?该买的买完可得赶紧回去啊,万一……
这样的折磨,让本来积蓄着等待释放出来的“报复性消费”心情慢慢冷却,磨没了我曾经对胜利一刻的无比期盼。火锅热干面,咱还是先在家吃吧。
从这一点看,非典就像二战一样。在某个确定的瞬间,纽约街头定格了一个“胜利之吻”,而华夏大地虽满目疮痍,却鞭炮声声,人人欣喜若狂。
但新冠肺炎,却打成了一场“朝鲜战争”——一纸脆弱的《停战协定》背后是两军角力扭出来的恐怖平衡,经历几十年的枕戈待旦,时至今日,军事分界线的两边仍处于“技术上的战争状态”,局势时而吃紧,时而缓和。
那仍在襁褓中等待走完临床试验流程的疫苗,就是我们与 2019 新型冠状病毒之间的《停战协定》,而“无症状感染者”和“海外输入病例”的阴影,总会让我们继续“技术上的战争状态”。
因为有确切的结束日期,当年非典过后还带来一个副作用,就是难以避免的“松懈”。
一场非典阻击战,其实留下了很多宝贵的公共卫生遗产,包括传染病直报系统,包括传染科/感染科的发展及硬件条件的进步。然而根据媒体报道,“此次疫情网络直报系统的启用没有那么早”;
而不少地方传染病医院或病区的病房,都是在 03 年之后改扩建过一次,虽然在当时符合比较先进的标准,此后却再没翻新,甚至学科编制和经费也在收缩。
如今,我们似乎正决绝地走向 2003 年的反方向。我们应该是没什么可能再遗忘了;一开始本以为短期应付一下就好的措施,会蜕变为“新常态”,给我们每个人留下永久的刻印。
不同地方的专家都预测,直到靠谱的疫苗出来,并获得广泛接种之前,疫情不会因为所谓的天气热、长期限制外出、或其它任何因素而突然消失。
人类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时间要等这么久的话,现在的一些临时,乃至“战时”措施,是完全有可能固化成将来的常态措施的。
过去十多年,每个有地铁的城市,在举办过一次大型活动之后,都会把地铁安检常态化。就连动作最迟缓的广州也如此了。所以,没人知道疫情大致远离以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3. 永不遗忘:“自虐式”的纪念
因为几句诗,这几个月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无意中亲近了许多。也许,我们需要向邻居日本学习一点处理这方面问题的经验。
但当我真的去找日本人怎么看待和走出一个特大灾难的做法时,我几乎被吓到了。
在新冠病毒可能潜伏于世界各地——当然也包括日本的 3 月初,日本举国上下关注的头等大事当然也是防疫措施,以及当时命运未定的东京奥运会。不过,3 月 7 日晚播出的 NHK 专题节目,则雷打不动地献给 2011 年 3·11 东日本大地震的 9 周年纪念日。
这期特别节目讲了海啸如何达到史无前例的 40 米高。节目集聚了多位幸存者、现场视频拍摄者的证言,并结合长期关注海啸研究的大学教授的成果得出了结论。
2018年,印度尼西亚出现了两次没有被预警系统捕捉到的“无声”海啸,是由于海底滑坡引发的。正是这样的案例引发了对 3·11 异常海啸成因的再思考。
一般来说,海啸的成因主要是海底地震导致。但新的研究表明,东日本大地震时,震中附近还出现了严重的海底滑坡,这导致了在能观测到的地震波引发的海啸之外,另一次“无声的海啸”发生,两次力量叠加才让一些地方出现了高到吓人的海浪。
气象厅发布的“大海啸警报”只说到,有的地方会有 3-6 米的海浪。岩手县受灾最严重之一的宫古海滨矗立着 10 米高的双重防波堤,本以为万无一失。
所以,一些在防波堤内,楼高两层以上,或者距离海滩 500 米左右的房子,其住户都认为只是跑到楼上就可以了,不用跑远,或者干脆就没有疏散。
但实际上,最后高达 17-40 米高的海浪,相当于 6-12 层楼高。海啸越过堤坝涌入下面城镇,房屋在一分钟之内被冲毁。
如入无人之境的海浪,在建造紧密的建筑群之间以30米每秒的速度移动,即使开车时看起来很远,也会几秒钟内就扑过来。当时就有人开车在街上狂奔保命,开到山脚下立刻弃车爬山。车主说,也就两三秒钟,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海边小学的孩子们不得不尽快翻出院墙,攀爬附近的山坡,同死神赛跑。还有一家人,户主恰好在二楼能及时避险,但时年70多岁的母亲却在楼下,无从逃脱,至今下落不明。
一个小时的纪录片完全不打码地重演灾难时刻的 DV 自拍,一遍一遍慢放,看着渺小的人影试图从法力无边的水墙面前逃走,我就像第一次看一样,深深受到了震撼。这让我回忆起 9 年间我在日本各个电视台和网站看到的,不断重放的灾难片段,似乎就像是同步经历过那段时光一样。
我们外国人看到都吓成这样,那亲属一遍一遍看是什么感受?难道说日本人过去每一年都要坚持重新揭开伤疤,这么自虐一次?
真的。而且,不止每年 3·11 期间,而是每天——每天 NHK 都会有几分钟时间留给福岛、宫城、岩手等地的幸存者,描述他们如何从废墟中站起来,重新凝聚希望再度出发。
翻查 NHK 纪录片的播放历史,从2012年开始到今年的9年里,每年311前后的周末,特别节目一定会播放跟地震相关的内容,除了不断发掘的证人证言,遗孤案例,也有像今年这样的灾害成因的再调查。
从历史上看,我们中国人经历过的多次集体创伤,比如 1990 年代两次特大洪灾,2008-2010 年的三次地质灾害,其共同点是:灾难的进程停止于一个时间点,从那以后,不再有进一步的损伤。人们从废墟中探起头,发现真的没问题了,就开始重建家园,回到正常的生活。
其实,1995 年日本的阪神大地震虽然也很惨,但也属于这种有固定期限的类型。但东日本大地震,很不幸是一场需要长期面对的挑战,深远地影响和塑造着不止一代人。
福岛第一核电站反应堆泄露导致的污染,到九年后的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消除,被污染的废土仍然堆放在原本以为只是暂时安置地的场所,很多人仍不能安全地返回家园。
按照地震学家的推测,日本东北 / 关东地区地底积蓄的能量,即使通过一场 9.0 级的大地震,仍未能完全释放。20-30 年内有 70% 概率发生直接作用于东京都的“首都直下型地震”,将影响住在首都圈的占日本一半的人口。
所以,整个国家都试图一次又一次地唤起 2011 年伤痛的记忆。每一年的 3·11,每一周甚至每一天,纪念、反思、复盘和预测都在持续,到了近乎自虐的程度。这种深刻的、持续的自我反省,就连 1976 年唐山地震、9/11 事件、汶川地震等等其它损失足可比肩的灾害之后,也都没有见到过。
4. 如何面对永不走远的伤痛
3·11 大地震是现在还活着的日本人共同的国民记忆,它也经常出现在文艺作品的背景中,比如我这段时间看完的 NHK 晨间剧《一半,蓝色》(半分、青い。)。每集只有 15 分钟,每天一集,连续播半年的晨间剧,每一部都会讲完主人公的大半生,让人跟着剧中人一起成长。
在这部剧中,女主角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在 311 地震引发的海啸中死去了。作为受灾地医院的护士,好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护送病房的老人,因而错过了避难的时机。
女主角的父母是这样安慰她的:
“死去的人并不是消失了,他们就在这里。”
“我们在生与死的间隙中生活着。大家都是这样的,最后都会死,只是现在还活着罢了。”
“生与死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祝福人的出生,伤感人的死亡,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怀念逝者的人们真诚地相信万物有灵,一草一木或天上的星星,可能正是挚爱亲友望过来的样子。如果他们走了,他们也不会走远;其实他们没有走,他们就在这里。
每次灾难之后,都会有些人永远离开我们。或者推而广之,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有人离去,他或她的亲人、好友,重要的人都会遭遇一个永恒的缺失,一直伴其一生。
我们最多只能在微博点根蜡烛,或像 4 日那样暂停三分钟,也就这样了。在这之后,我们这些陌生人会忽略掉非亲非故的逝去,只剩下在意逝者的人,永远在想怎么才能走出,或者永不能走出。
4 月 4 日的三分钟是一个契机,让我们这些没有刻骨铭心之痛的人,从自怨自艾中抬起头看看:你现在担心的没有尽头的前路,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却是那些遗族正在面对的现实。想想他们,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不是已经开始好起来了吗?我们大多数人,也能偶尔出去转转了。以后我相信,一定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但一旦哪一天又得憋回去宅在家里,那也没关系。别着急,继续过好每一天。
如果生活被永恒地改变,那就试着去接受这种改变。如果有什么曾经的美好终将离去,那就相信“他们就在这里”。
或早或晚,我们所有人终将在同一个地方聚首举杯。我相信那里不会让你戴口罩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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