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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含有详细的家庭暴力描写，阅览时请多加注意

本文为作者呕吐式写作写成，未经打磨，且多少带着点呕吐物的特征，气味难闻，具备弱腐蚀性，也请多加注意。

“吃饭”这件事，是什么样的？

我想不起来了。

吃饭好像总和鱼有关。一股鱼腥味。

胃部适时地皱缩起来，是因为饿了吗？我不知道。

眼前的视野狭窄又昏暗。鬓角两侧的头发垂下，限制住了视野，天花板上的照明被自己的脑袋遮住，碗里的米饭呈现出层次丰富的灰色。我用筷子一粒一粒点过去，观察饭粒的形状和互相之间投下的阴影。我数到了第200下，今天要吃的饭粒超过了200粒。说到200这个数字，就想到理科的课堂。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米饭是甜的，因为淀粉会和嘴里的淀粉酶产生反应，分解出葡萄糖。班里的同学叽叽喳喳莫衷一是，但我想，老师说的是对的。细细咀嚼过去，可以尝出细微但沉稳的甜，又在另一层同样清淡的咸味里被放大得十分明显。甜味来源于葡萄糖，但咸味来源于什么？我不大确定，不过，应该和我脸颊上凉凉的水线有关。老师还说过，人的眼泪里带有盐分。班里同学尝不出饭粒的甜味，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一点点盐来帮他们察觉呢？

我妈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幺幺，”她的声音像从水面上传来，“幺幺！”耳边突然一声炸响，我从水里被捞了出来。“怎么还没吃完？别玩筷子了，快吃，吃完还要弹钢琴。”我愣愣地看着她，嘴巴下意识地张合了几下，但说不出话。我有点张皇，不仅是因为我妈提到弹钢琴，还因为我想应两句，但又不确定我妈想听我说什么。我妈伸手给我夹了一尾小小的河鱼，全须全尾地陈列在我的碗里，要吃的东西又增加了，距离“吃完饭”的目标又远了一点，胃的可支配容量又少了一点，我开始担心我到底能不能完成我妈的要求。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鱼头，虽然它放到碗里之后就显得很大——那条鱼徒劳地张着嘴，跟我一样。我就是一尾被捞到空气里，曝晒在难堪中的鱼。

我妈又说话了。“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抄作业的本子拿出来给我看一下。”我赶紧把鱼的事扫到脑袋的角落里，努力回想着今天的课程表，按课程顺序向我妈汇报上课内容。一定不能有遗漏，也不能想不起课表，否则我妈会认为我没有认真上学。她听完之后皱眉：“葡萄糖是上周学的吧？数学课的内容怎么这么少，你是不是上课开小差，听漏了？”完了。怎么办。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她的眉头拧做一团，眼睛眯起来，嘴唇抿着，这都是她不满意的信号。她总说吃鱼聪明，我祈祷一样地看着碗里那条鱼，求它，和所有的，在它之前被我每天至少得吃掉一条的鱼前辈们，分给我一点智慧，助我度过这个难关。鱼，怎么又是鱼的事，我明明已经把它放到一边了，它怎么又冒出来了，跟碗里的鱼把整碗饭都染上腥味一样，阴魂不散的鱼。在鱼腥味里，我想到了一点回应的方式：“我喜欢科学课，刚刚吃饭的时候也想起这个知识点了，所以才说了这个。数学课上做了随堂小测，所以本来就没有讲太多新课。”

我妈的眉头松开了一点，这是个好兆头。这说明她可能愿意放我一马。她确实没再多说什么，但她的眼睛还是眯着的，看来她并没有完全被我说服——她的呵斥确实马上就来了：“快吃！听课一堆借口，吃不完是不是又要有一堆借口？”

我赶紧扒饭。我模糊地感觉她打算放我一马，所以我不好好表示一下的话，肯定会更糟糕。我没敢抬头，只敢低着头表示一种温顺，再配合夸张的筷子的动作表示一种卖力。吃得太快，有一根细小鱼刺不小心被饭粒裹挟着滑入了食道，并卡在了喉间。但我不敢停下，就顺势更大口地吃饭，一方面可以显示出我真的能吃得很快，另一方面，反正鱼刺很小，说不定还能用饭把它压下去。有点疼，但没关系，只是有一点而已，忍一忍就好。有很多事都和这根鱼刺是一样的，会突如其来地刺到我，但我只要努力，并且忍耐，就会没事。被我妈砸烂密码日记本的锁是这样的事，被老师叫“阿骚阿”（方言中对外地人的蔑称）是这样的事，奶奶只给弟弟零花钱而不给我零花钱也是这样的事。

我妈起身离开了餐桌。我偷偷瞟了她一眼，小心地低声清嗓子。那根鱼刺没办法被大团的饭压下去，大团的饭有点噎着我，我吞下的救兵反而引起了更大的阻塞。我谨慎地用眼睛测量着我和我妈之间的距离，计算着声波的传递，多少分贝是极限？

但她回来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把饭和鱼刺都压下去。她去翻了我的书包，拿出了我抄作业清单的小本子。还有她给我买的诗词本与单词本。完了，没想到第二场危机来得这么快，她要开始小考了。她开始叫我背前两天背过的诗词，幸好，这些我都还记得，我本来就挺喜欢诗词的。但接下来她还开始考我单词，不仅要回答意思，还要拼写出来。她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以往只要答出意思或拼写就行，今天她要我两个都回答，要求格外地高。不过，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有一些不太想得起来，但没出岔子。就当我以为暴风雨已经过去，她突然往前翻，考了一个很早之前背的单词。

意料之中地…我卡壳了。不能完全责怪那根喉咙里的鱼刺，我想不起来。但那根鱼刺带来的痛觉确实有点干扰到我，刚才一直在背诗背单词，痛感扩散了。我妈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上下眼睑挤着她的眼珠，几乎要成为一条线。紧张感从我的脊背上窜起，一秒升高一寸。我感觉血管在膨胀，心脏击打着我的鼓膜，鱼刺的痛感愈发尖锐，随着脉搏一张一缩。

我妈的眼睛已经眯到了极限，这说明她的耐心也到了极限。她冷哼了一声，我的汗毛也跟着立起来了。她把单词本往桌上一掼，我跟着颤抖了一下，就好像被掼的是我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我极度害怕的样子引发了我妈的满足或者怜悯又或者两者都有，她缓和了一下气氛，松开了眉头：“行吧，快吃，弹钢琴要来不及了。”

今晚第二次死里逃生。我得救了。抓起筷子，又送了一口饭到嘴里，吞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喉咙很干，我又被噎到了。还有那根鱼刺，它竟然还没有下去。我略带绝望地去盛汤，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表情，我妈在气头上，绝对不能让她发现我噎到了。

喝了很多汤才把饭送下去。鱼刺还在，但我竟然逐渐习惯了那个痛感，即便带着盐分的汤使得伤处更痛了。我开始吃那条鱼，一边要保持尽量快的速度，一边还要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喉咙戳上第二根刺。当我快吃完的时候，我妈又夹了一条鱼进我的碗，一边叨叨着吃鱼聪明，我刚刚想不起单词肯定是因为吃鱼吃得不够，我得多吃点，今天的鱼必须全部吃完。这是今晚的第三次危机。

我瞟了一眼餐桌。盘子里还剩一条鱼，碗里还剩一条鱼，嘴里还有最后几口鱼。鱼。好多鱼。满嘴都是鱼腥味。我一直刻意让自己不要去在意，但一条鱼能带来的浓度已经逐渐到达了我能忍耐的临界点，在这之上还要再吃……两条鱼。或许是我太敏感，或许是她不喜欢做饭却不得不做，我妈做的鱼和肉总是带有腥味。我妈做饭真的不好吃。

我妈在说吃鱼聪明的时候，总会要我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一旦说到考大学的话题，她就会开始絮絮叨叨地讲她当年读书的时候，成绩优异，考上了重点大学，是那个小县城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女大学生。她去了大城市，念了建筑专业，辛苦但是有前景的专业，同学几乎全部是男生。毕业后顺利分配到对口的设计岗，她的职位升得很快，然而一切都随着怀孕戛然而止：我爸本就忍受不了她的工资是他的两倍，怀孕更是给了他一个合理的理由，要求她不要再埋首工作，而是回归家庭。远嫁到福建的她没有娘家人在身边撑腰，架不住我爸和我奶奶的联合攻势，放弃了上升期的职业规划，调去做审计，一个没有发展性没有上升空间而且工资很低的闲职。她的总结陈词也一直都是那几个：首先不要嫁给我爸那样的男人，其次一定要好好念书，只有好好念书才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要像她那样放开了自己的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妈的小短讲即将进入尾声，我也吃完了所有的鱼。我感觉我的消化系统全部都沾上了难以忍受的鱼腥味，而且由于我先前喝了很多汤，我已经饱了。面前的白米饭被我刨过几口，用于压下那根鱼刺，但还有三分之二的残量，剩得太多了。但我已经感觉我被食物充满，一点都塞不进去了。我感觉有一些酸涩的液体涌到了我的喉咙附近，像一个装满水的容器，再多放一点点，就会溢出来。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妈，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已经吃掉了三条鱼，也吃过了饭，已经吃不下了，是不是可以不吃了。

我迎来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我妈脸色一沉，把手上的筷子一摔。前一秒还在柔声地对我循循善诱，后一秒便厉声问我：“你看看你碗里的饭，你管这叫做吃过饭了？！”我仍然试图说服她，说今天吃的鱼很多很占肚子，饭也已经吃了一部分，确实吃不下了。她突然站起来，尖叫：“你饭都没吃完就想说你吃过饭了？”

完了。我不该说的。可是，不说的话，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妈继续尖叫着一些类似于“今天表现这么差还敢闹脾气不吃饭”“一上桌就在冲我摆脸色，辛辛苦苦给你做饭你还不知感恩，好心当作驴肝肺”““饭都没吃还敢说自己吃过饭了”之类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我看着自己坐在饭桌前，而她站着，声音高亢抓耳，我还看得到她哭了。

我的意识在小小的餐厅里飘来飘去。我妈看起来又远又近，她的声音也是，听起来又远又近。我的意识则又朦胧又敏锐，我听不太清我妈在说什么，但我却能观察到眼泪挂在她脸颊上折射的小小亮斑。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并不是真实，这或许是一场梦。都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如果这是梦，那我现实中的妈妈一定不是个恐怖的控制狂。但，我妈的下一个举动打破了我的白日梦。

她扇了我一巴掌，哭叫着：“你怎么还敢笑？！”

我笑了吗？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但我妈说我笑了，那我应该确实是笑了的。

她三两步跨过来，揪住我胸前的衣服，推搡我。她好高，阴影落下来，把我笼在里面。我面前的那碗饭，和饭上的鱼，就是用这种视角看我的吗？看来我确实是一条鱼。我的后背被她推得狠狠地撞上墙壁，下意识弓起脊背保护自己的我，感到脊椎骨传来剧痛。痛感把我从似梦非梦的状态里撞出来，我的意识突然回归了这副身躯。我还没适应操作这副身躯的感觉，但已经没有时间让我反应了。我妈行云流水地抄起桌上的筷子，开始抽我。筷子留下细长的热辣痛感，又和脊椎骨的痛感不一样。她的胳膊反复地高高扬起又落下，像我之前努力大口刨饭时故意做出的夸张动作。

我的意识又断线了，但这次并没有飘远，而是缩成了很小的一团，从最末端开始，放弃了身体的控制权。我倚靠着墙，像木偶一样，再度陷入茫然的状态。和身体的控制权一并放弃的是感知的能力。我呆呆地看着她，半张着嘴，连被打时下意识的叫声都消失了。我是一条鱼。我想起碗里那条鱼里徒劳地张着的嘴。

我妈看到我木然的样子，可能更生气了。她扔下筷子，一脚踹向我。沉重的力道把我带得摔倒，倒向一旁的墙角。她继续追击，又踢又踩的力道密集地落到我的身体上。很痛。这次是一种沉稳的扎实的痛感。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人的身体是由肉组成的，因为这些肉正在外力作用下互相挤压和颤抖——也扯动着喉咙深处的那根鱼刺。那根鱼刺不合时宜地在一些绝妙的时刻发出女高音一样的尖锐悲鸣，身体其他部分则持续地以绵长稳重的男低音来做底。口腔里的鱼腥味也一起被震荡着，气味分子纷乱地撞着我的鼻粘膜。突然有一脚踢到了我的胃部，一直被我维持在警戒线以下的那股酸水，就这样冲破了我的防线。

我哇地一声吐了。呕吐物从我嘴里喷出。我脸朝下，双肘支撑着上半身，匍匐在地，半流质从嘴和鼻腔里涌出。我刚刚努力吃下去的三条鱼、几口饭、还有那些汤，以及更早之前我妈给我夹的菜，我的眼泪、鼻涕，我的委屈、惊慌、恐惧，通通从我的身体内侧倾泻出来。仿佛一个被掏空的口袋，我的身体内侧，柔软的，连自己都没看过的样貌，都吐得翻了出来。我妈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回她的房间去了。我则继续在这个角落里呕吐。餐厅突然变得很安静，被我的呕吐声填满，我几乎错觉我用呕吐物淹没了这个小房间，也把自己溺死在里面了。

手肘撑在地板上很痛。吐得差不多了。我有些脱力地倒下，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我的意识又飘起来了。我升起来，俯视着自己。上半身都浸着呕吐物，充满一股鱼腥味。眼睛睁着但空洞，嘴半张，还在徒劳地开合，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我是一条鱼。

我确是一条鱼。

人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我不记得了。

我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我妈生气了，打了我；我不记得单词的拼写；我不记得我是一条鱼，但还照样在人间穿梭。

我不记得“吃饭”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一条鱼而已。一条砧板上的，充满鱼腥味的鱼。一条死鱼。

我忘记了。也害怕想起来。

七日书第一天 - 我是鱼，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