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连载：鱼肠剑与杀猪刀（3）

那天过后，我还是照常去市场杀猪，但是渐渐的，就没人肯用我了。

首先，我一到市场，被离就会孙子似的跟过来，围我乱转。

然后，打那天起，公子光每天会派人到我家送米送面，送鸡鸭鱼肉时令水果，月底则送绸缎布匹。

他派的人都很殷勤，每次来还总要跟我妈聊上半天，嘘寒问暖。我妈常常被问有什么需要，一旦聊天中不小心露出点什么，公子光的人立马就会予以解决，几乎像我打人那么快。

这么一来，就没人不知道我是公子光门下之客了，最贵的一个门客，尽管我那时还什么都没答应。

我既然是他的门客，那我以前的那些雇主自然就不大好继续用我，因为公子光待我为上宾，他们却用我杀猪卖肉，那无疑是对公子光的侮辱。这用不着别人对他们说什么，他们自己想想就吓得要死。

而我到了后面，其实也无心再做下去，因为这事的确让我心烦意乱。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并无法做事由心，自生自灭，就是杀不杀猪这种事也是如此。

伍子胥正是这时候来的吴国，他也知道市场这地方好，因此一来就在市场出没。我们结交那天，我正在市场乱转。我从小在这个环境长大，喜欢那里的气味，那里的嘈杂，喜欢听猪叫羊叫狗叫的声音，也喜欢看它们鲜血喷溅的挣扎，和生命与血同时流失的过程。

我不得不说，我骨子里是一个残忍嗜血的人，平静的日常，经常让我沮丧。我有时候也会像一个哲学家，在看着动物们的生命流失时，思考人类与它们有什么不同。说实话，我是不想跟它们一样死的，我想主宰别人的命运，死得不同。这就是我在公子光面前万分矛盾的主要原因。

那天，我心情不好，走着走着，被人踩了一脚，又想跟人打架。但是我刚头发立起，就被人喝止。这次是我妈。她老人家怕我出事，原来一直偷偷跟着。

我那一幕恰好被伍子胥看到，这家伙也很好奇，于是就跟人打听。等人家一告诉他我怎样怎样，他立刻就找了过来。

伍子胥是位真正的英雄，但也太过阴狠，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连他就是伍子胥都不知道。他也的确是条罕见的汉子，头大如斗，眼睛如铃铛，整个人看上去像座小山，任谁见了，都会惊讶赞叹。

但他在我眼中，仍不过是一具行走的骨骼经络。

我跟他不同，他一眼会判定无数人的生死，我只管一个，眼前的一个，直接威胁的一个。而这对于我来说，不但足够，也是对的。

因为我从没想灭掉一支军队，一个国家，我只是一个侠客。我没有能力办到的，不需要办到的，从来不想。我要想就想，如果对面是我的敌人，一个我必须打倒杀死的人，我该如何出手，如何一击必中。

这就是说，他是否能够灭掉一支军队，一个国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就是比那更有能力，我也只需确保他是一具尸体而已。这通常是一些大人物惧怕我这类人的原因。

这是他们的悲哀，也可能是我们的悲哀，国家的悲哀，历史的悲哀，因为很显然，我们这类冷酷的杀人机器，常常会因为自己的别人的各种原因，杀了不该杀的人。世界无比复杂，每个人都可能身不由己。

那天，伍子胥找过来，也是要跟我交朋友，他说他知道我是条好汉，他敬重我的孝顺，一定要请我喝酒。

喝酒我当然不会拒绝，何况眼前是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但是那天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喝酒的地方是我选的，就是我常去的那家牛肉店，我以前也经常替店里杀牛。店主老王不但会给我最好的肉，也会给我上他最好的酒。他那里说是牛肉店，其实一年到头杀不了几头牛。牛是干活的动物，我们这里牛很缺的，全天下都保护牛。他手下有不少猎户，通常是卖些狼兔虎豹之类的野味。

酒肉上来，我和伍子胥就开始吃喝，他能吃能喝，我也是。这期间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因此我们两个也就是猛吃猛喝。我们那劲头，看得老王他们一个个发呆。

吃饱了喝足了，伍子胥付的账，我没有推让。他是身上藏有金叶子的人，我没有。然后伍子胥就说，我们出去走走？

当然要出去走走，我们两个都是有心思的人，他肯定不会什么话都不说就离开。

我们两个来到外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行人一个没有。市场附近有很多空地，我们来的那处空地茅草很深，但也有几处菜园子。都是附近的人开垦的，每一家都在园子边围了一圈石头，表示是自己的领地。

我们到了后各自选了一块石头坐下，伍子胥才说，我叫伍子胥。

我想起来了，市场上不久前都在说一个有关伍子胥的故事，很是神奇。于是我就啊啊了几声，说你就是伍子胥啊！

伍子胥点点头。我的事你肯定听说了，我是逃出来的，我要为父兄报仇。

我说是，我听说了，这事全天下都感觉不平，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不去报仇，那就不用活着了。

伍子胥又点头，说我一路上遇到不少义士，我要不能报仇，将来去地下连他们都无颜面对。追兵追得急时，是一位老翁把我渡过了河，但他为了我的踪迹到此为止，自杀身亡了。还有一位女子，在我饥饿之时，给了我食物，她也为了掩藏我的行踪，自杀了。我跟他们素不相识，他们是为了我，为了道，为了义而死，你说我怎敢放弃报仇，怎敢报仇不成？我不能踏平楚国，毁了宫殿，杀了楚王，就不配活着，不配为人。

伍子胥的声音基本平静，但我听得到他心中的火焰，他越看上去平静，越显得可怕，那绝对就像我打人杀人时的笑。他的故事也让我兴奋极了，热血沸腾。这就是吴国人，吴国到处都是义士，侠不在武，而在奇行！侠就是这样的，快意恩仇，深藏功名，不惜性命。

但是我问的却是，我听说昭关难过，你一夜白头，是真的吗？

伍子胥当即摘下包头，那一头白发像秋天的芦花，在夜里异常醒目，看得我都有点心惊。

“我真怕我被抓住，被杀死，从此再无法报仇。那一刻我真急了，几乎绝望！”

我听到伍子胥的牙齿格格地响起来，但不知道那是愤怒仇恨，还是想到不能报仇的恐惧。或许两者都有。

“我一路逃窜而来，到了吴国也不见得安全，所以就始终不敢把头发露出来。我也不敢随便相信别人，真是狼狈得很。上天有眼，不想今日在这里遇到了你！我一见就知道你我可以肝胆相照，倾心相交。这真是我逃亡以来，从未有过的痛快！专诸兄，我想高攀与你结拜，可以吗？”

伍子胥出身高贵，又是闻名天下的英雄，居然要说高攀，这太抬举我这个杀猪的了。不用说，我是佩服他，同情他，很想帮他去取了楚王和奸臣的人头的，所以我立刻答应了他。我就是单看他是条汉子，也会答应。

我那天已有醉意，完全没想到他来吴国会与公子光有什么关系，我会被他和公子光一起装进套里。我后面居然还给他出谋划策，帮他结交公子光。结果伍子胥就成了我大哥，我妈就是他妈，他父兄就是我父兄，他的仇就是我的仇。

这本来没什么，但我讨厌被人装进套里，去杀我原本不想杀的人，不知道该不该杀的人，去干那种或许不杀某人，也能为兄弟报仇，达到我意愿的事。

没办法，命运的绳索一旦套住了你的脖子，它就只有越收越紧。我后来真信命了，天知道信命这事有多么无奈。好好的，谁他妈信命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