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那些若有所感、卻指認不能的片刻:王冠蓁《幽靈說》畫展觀後感
原文連結:洪七與源太太的書房
多年前在朋丁書店的「未來雜貨」展上,第一次認識了王冠蓁的作品。當時還在獨立書店推廣組織的我,一眼就被王冠蓁以書籍為型的陶藝作品所吸引,也才開始認識、並喜愛上他的畫作。
2022年底,王冠蓁最新的展覽《幽靈說》在台南美術館展出。那時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未能南下,覺得非常扼腕。所幸不久之後,《幽靈說》在台北內湖的伊日藝術計畫YIRI ARTS再次展出,讓我有幸多次前往參觀,甚至帶了家人一同欣賞。
光彩亮麗才是美?
每次在伊日觀賞《幽靈說》,我的心情都是愉悅的。但出我意料之外的,是那次帶家人一同前往看畫時,家人對王冠蓁的作品感到有些驚恐,覺得作品中的人物不是那麼精神奕奕,甚至懷疑畫家是不是心理有什麼糾結。
其實王冠蓁本人應該也常常面對這樣的質問。在過往的訪談中,他提到自己的家人也常常關心他,說可以畫「更美」,或是可以畫「賣得出去」的作品。
不過對於這點,王冠蓁說雖然他也喜歡美好的東,但在這個大家同汲汲營營展現美、展現可愛的時代,他覺得這些事物已經夠多了。王冠蓁說:「如果所有的東西都那麼平滑、那麼滑順、這麼美好的話,(好像)就不需要我了。」
其實在去年2022年伊日藝術計畫舉辦的聯合展《醜UGLY》,王冠蓁的作品也參與展出。展覽雖然以「醜」之名作為號招,但這並不是說這些作品真有多醜,更不是為了秀異獵奇。我想《醜UGLY》展覽更大的目的,是要反思這社會主流的美感。
在這消費至上的社會中,人們的美感經驗逐漸被商業力、被聲量給定型,我們對於美醜的判斷變得狹窄,對於多元文化的欣賞能力也被削弱了。對我而言,在對於審美價值逐漸單一化的現代,王冠蓁的作品反而更顯得有個性。
王冠蓁畫中的角色是這個時代不羈的一群,他們彷彿睥睨、無視既有的規範,自成一格的活在自身創造的氛圍之中。王冠蓁的藝術手法創造了一個環境、一個可能性,讓疲於功利價值觀的人們找到了一個可以稍微歇息的空間。
安放不安情緒的小木屋
在這次展覽的空間中,有一座由木板搭設,名為「不知之屋」的小木屋。木屋裡掛滿了相對較為大幅的畫作。有評論提及,這裝置令人想起王冠蓁第一次個展《在疲憊與等待沒有遮蔽之處》。
說到這裡,就要提到「在疲憊與等待沒有遮蔽之處」的小故事了。在王冠蓁還在就學時,做為工讀生的他在清掃美術館儲藏空間的時候,看到了一棟一棟木造的房子被封存在裡頭,那是藝術家陳愷璜的作品《疲憊與等待之屋》。
看著一間間被藏封著的木房,王冠蓁心想,當這些木屋都被封藏時,那疲憊與等待的心情要何處安放呢?以此想法,延伸出了她的第一次個展《在疲憊與等待沒有遮蔽之處》。
在《幽靈說》的展覽裡的這間小木屋,也被人聯想到《在疲憊與等待沒有遮蔽之處》。看著小木屋裡相對較大的畫作,繪畫的內容似乎更加戲劇化與沉重。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彷彿末日降臨,一伙人搭著車在被海水淹沒的道路中行駛。也可以看到兩個男人站在屋內陰影裡,被藍色抑鬱的氛圍壟罩。還有多人成列搭著,而怪風將他們吹得搖晃扭曲,這是他的作品《黑色的風》。也能看到費力把頭塞進水晶洞的人,黑色幽默中感受到好運難得的無奈。
屋裡的繪畫,人物依舊有著王冠蓁的風格,他們都淡定著,自成一格。但他們面對的卻是極度不安定的大環境,這讓此區的畫作都有著緊張感。
對我來說,當那些被壓抑的心情都被安放在屋裡時,可以讓我們真正面對那些平時被忽略的情緒。但同時,這些晦澀的情緒似乎也在此疊加起來而放大了。這才發現,原來我們平時忽視的那些情緒,竟是那麼地強大。
被定義與尚未被定義的創作
《幽靈說》展覽中,我很喜歡這一角落的繪畫。那是一片牆上,擺滿了大小不一、規則不一的畫作。畫作的內容也各有不同,有幽默小品、有憂鬱人物、有遊戲著的人們、有植物、有街景……。
這些作品對於某些人來說,或許比較像習作,不是嚴格定義上的「作品」,但我喜歡梁廷毓的評論:
在此過程中觸及「草圖」和「作品」之間的界線,涉及書寫(writing)、素描(drawing)和繪畫(painting)之間的複雜關係,甚而是一種「繪畫—書寫」狀態的素描。……畫布上那些似有若無的筆跡、橫橫豎豎、迷亂無章的的痕跡(traces),這些如幽魂般的軌跡、印跡,恣意串流在新、舊交疊的層層書寫痕跡之中。既是從草圖到作品過程中的繪畫痕跡,也是意識流的書寫和塗抹,指向一處由繪畫構成的非思之域。
王冠蓁作品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他畫中的人物、主題,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有意無意的逃脫世俗既定的安排。在過去的專訪中,王冠蓁提到許多當代的學者,會認為這世代的年輕人是頓挫時代的草莓族,鎮日只關心微小的事物,追求小確幸,對於世間大事漠不關心,也沒有企圖心。
但王冠蓁認為,其實年輕人知道這時代並不那麼美好,也不認為他們追求的真是什麼值得確幸的事情。而且,有些事情雖然看似微小,但卻不代表不重要。更不用說,日常生活其實就是由這些微小事物累積而成的。王冠蓁問:「那為什麼不去好好的抓住它們,而是讓它們一直好像是小東西就丟掉?要去抓一個大議題才是真正藝術家該去做的事情?這是我很沒有辦法去理解的事情。」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觀念,王冠蓁的作品不會刻意去描繪一個宏大敘事的故事。他的作品許多都是由日常生活的主題所構成,透過那些流露任性、執拗表情的人物,將我們平時容易忽略的日常片刻彰顯了出來。
所以同樣地,那些「不是畫作的畫作」,諸如草稿、隨筆、速寫、練習等,其實也帶有其重要性,他們也都是日常的一環,都是一個個渺小但珍貴的瞬間。
幽靈與詩
走筆至此,我想已經接近了《幽靈說》此次展覽的主題了。王冠蓁在《幽靈說》南美館的DM上這樣詩意的寫著:
繪畫在我知道畫畫並畫出第一個形象的時候還未被死,或也許我想切入的縫就在兩個墓之間長滿芒草筆觸的徑,撿拾沿途填塚制落的磁磚、缺角的陶瓷酒杯,只想在遊走中能與幽靈對視、沾取再成為形狀。
人們總是偏好將眼光放在那些已確認的事物上:也許是那些美好的擺拍、重要的政治事件、廣被討論的社會議題等等。但有很多時候,一些瑣碎的、幽微的情感,像是浮光掠影般的懸在那裡,我們若有所感,卻又指認不能。藝術家能透過藝術手法,將這些飄懸在那、彷若幽靈的存在給指認出來,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其實,這就是所謂的詩意吧。詩,便是透過既有的文字、影像,將那些看不見、說不清的事物給描繪出來的過程。
我是怎麼被畫出來的,
關於放置的位⼦,
或公開⽽隱晦的記事,
很多事情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搞不清楚畫下那⼀筆的時候在想什麼,
為什麼我們在這個身體裡,
所以在隱蔽的房⼦裡幽靈說。
by 王冠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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