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災民

以前我也會把共產黨統治下的十多億人稱為「災民」，自然不會有多少人理會這麼極端的憤青用詞。如今，「武漢肺炎」瀰漫，終於沒有人會反對我說「大家都是災民，沒必要內鬥」。

然而在言行上，大家都只同意了前半句。

有人在網上遇到提出不同視點或不同意見的人，不去反駁其意見，而是直接罵人。有人堅持違反行政命令不戴口罩，謾罵阻止他上車的人。有人在網上說了句中國人該死，被憤怒的網民人肉。有人早於官方傳出新鮮資訊和警告，遭請喝茶和網民落井下石。有人看到香港醫護罷工反對無限制免費收治外來人，就說他們是廢黃港獨。有人看到臺灣政府為確保境內口罩供應而禁止出口，就說他們臺獨。有人把武漢人的家門焊死，實施拘禁，有人說非常時期就應該這樣，拍手稱快。

政權為了團結起這群熱愛內鬥的人，練就了全球最完善的極權執政手腕。從2010年代起媒體被進一步收緊，大換血後的所有媒體都只能為黨發聲，獨立調查、民生與真相、新聞專業主義、新聞自由，都成了我還沒畢業的那個年代的歷史詞彙。然後，適應互聯網自媒體的發展，實名登記所有網上賬號、備案所有自媒體發佈者、建立數量龐大的喉舌賬號。最龐大的維穩經費的作用之一，就是不斷設置議程，讓網民有事可看，卻不留言論的空間、思考的餘地。

一個高中同學，至今是朋友，在微博上點讚兼轉發了一個大號的微博——從H1N1死亡二十八萬多人與其它病毒相比，武漢肺炎至今死亡人數很少，可見美國的防疫多麼垃圾，而我國防疫工作行之有效，在國際上有話語權。

我建議她少看喉舌號發的東西。她卻說這不是喉舌號。我沒能力去考究這個微博大號的來源歸屬、支持背景，但從這條未完事先頌功、未追究禍因先讚美結果、輕視死亡人數和其他未死但面臨各種困境的個案的微博，就足以判斷這號作為龐大維穩系統之中一顆螺絲釘的屬性。再看那數百萬的粉絲量，以及往前翻幾條微博，把昨晚元朗施暴說成是”昨晚有几只曱甴跑到元朗贴黏脓墙，被元朗居民打到仆街。“，把香港醫護辭職誤導成怕死，剛剛發的嘲笑臺灣沒得入WHO，足證其喉舌屬性——不論是原生自民間而後被收編，還是原生自體制而裝作草根。

可惜，是我說話不夠圓滑，是我沒有溝通技巧，在我推薦這位舊朋友聽一下一個境外勢力花生友的節目錄音、發了無需翻墻的鏈接之後，她回復：「他们怎么吃花生，关我屁事。这是我的祖国，做得好的地方值得表扬，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们监督批评。我在这条大船，希望大家越来越好，而不是到处挑骨头，抱怨。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不会就这个问题再回复你了。」

冬夜變得更冷了。

我不禁回憶起十幾年前，我們都還是高中生，我們不同班，在攝影協會認識，僅有的交流渠道是博客。那時寫日誌、看日誌、說日常，只需談文筆風格，不需談意識形態；走訪就是支持，沒有區分立場。

也由因對她是一個文理兼優的高材生的印象，放鬆了我對語言詞藻的考量。滿以為對方是願意溝通、樂於了解的人，少顧及到其感受，最終只會溝通失敗，被割席。當看到她成了維穩大號的粉絲，看到她支持那樣不科學、目的明顯只為構築網民的政權認可和民族團結的內容，我真的難過了，以至於激動地質疑，而不顧自己在此寫下評論或許根本不受博主歡迎。

「道不同不相為謀」……真的是這樣嗎？全民族患難與共，更何況我和她居住地只隔幾公里。挑骨頭呢，難道不是有利於腦力鍛煉的過程和有效的監督手段嗎。而如果真的是同在「一條大船」，那個微博大號所嘲笑的黃屍和灣灣，有被算在大船上嗎——如果有，為什麼要奚落；如果沒有，為什麼虛偽地喊民族團結、祖國統一。縱有對這段回覆的多種疑惑，我也只能識趣地收皮，自己承認溝通告吹、討論失敗。

類似的不快，其實也非第一次。我怪自己的無能。我也感歎經年累月，時光變遷，無形的手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悄然將人和人的思想區隔得無可跨越。我不滿足於在自己政見雷同的溫暖小圈子中抱團，我想試探、想分享、想增加哪怕多一個人的思考量，而這註定總會有碰壁的時候，註定會有失落的時候。

我也怪自己期望太多。期望有多一些人明白「兼聽則明」，保持懷疑，多方求證。期望有逃過近年的媒體清理之後殘存的調查記者能把政府失職的事實調查清楚。期望人們既然已經看到政府失職的事實，政府就理應被問責。期望再次經歷國難的國民能明白專制極權造成的公民社會殘缺、言論自由殘缺的跛腳巨人多走幾步終究會倒地。期望國民少受極權議程編排設置的影響，跳出封閉的資訊圈，從更多的角度看更多的資訊，把判斷權留給自己而不是紅媒。

目不暇接的可以是臨時醫院建設工地的直播、官員的出醜、紅十字會的失職、人民日報發表雙黃連能抑制病毒的報道。人們熱血、熱情，人們嘲笑、憤怒、批評。但僅限於此。這個民族經歷了千百年的封建統治，已學得很乖，希望監督著讓政府變好，而沒有人能套用流行語說「這屆政府不行，換一撥吧」。相信政府的人不記得共產黨從掌權開始就熱愛失信，從打土豪分田地變土地國有，從百家爭鳴到收網抓人，從簽訂中英聯合聲明變聲稱已成歷史文件不再具有效力，從以「一個中國，各自表述」為九二共識到以「一個中國」為「九二共識」，從佛山一環建設征地時承諾「永不收費」到全面建成收費站並投入使用……失信從沒改變，這個政權唯一「進步」了的大概只是在維穩的技能點上點到爆燈，全球無出其右。於是乎，瞞報疫情，沒人反抗；物資短缺，沒人反對；草菅人命，有人說我們的政府已經做得真的好。

他們說，你戾氣太重了，有什麼用。

在這樣的統治之下、在這樣的疫災之下、在這樣的人們身旁，我不快樂，滿心戾氣，然後戾氣卻成了錯。

這一晚的其中一個熱點是，協和醫院物資極度短缺，有人質疑物資保障和配給，然後消息被「闢謠」，全網刪帖。有個朋友發朋友圈談論：「如果是香港，協和醫院的醫生早就被動員罷工了。」我回覆說：「果然是香港不行！」

香港人，真的是為了不想未來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後代成為內地人這樣的順民，才會一直上街疾呼，發出與廟堂之上相反的聲音。

這個民族的屹立和進步，需要的是反思歷史，而不是浮於表面的「眾志成城」「團結一致」。需要人們團結一致的，是這個極權的政黨。它不值得我們掏心盼好，這個民族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