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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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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北极燕鸥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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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谷信箱』第十篇



时间是不均衡的,它如同广袤的海洋,偶尔钻出几个小岛。我们都是浮游生物,随潮涌漂流起伏,只有那些得到造化眷顾的生灵,才有机会与小岛相遇,可以爬出海面,甩干身上的水珠,趴在草丛中休息。小岛位于时间之外,因此不用担心脱离正常的生活,等到重回海里,我们就能从中断之处继续。

十年前飞往格陵兰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时间之岛,不,我与她。北极与南极之间相距甚远,危险可能潜伏在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们北极燕鸥习惯了结伴迁徙。我不太清楚当时我们俩如何从群体中发现彼此,这很好,没有偶然的爱肯定会令我心灰意冷。我们以眼神与姿态交流、暗示,悄悄离开队伍,想要独处一阵子。她在前面飞翔,奔向一朵北极熊形状的云。风来得急,吹落了她嘴巴上的色彩,它们化成一只只鲜美的鳞虾。我将鳞虾全部吞进肚子里,顿感砂囊变得暖乎乎的,翅膀更加矫健有力。我加快速度赶上她,比翼齐飞,她试图逃开,我便继续追赶。互有好感的北极燕鸥常常会有相似的举动,我们为对方表演,也观赏对方的演出,只有互相满意之时,才会继续交往。很快我便确定她是值得追逐的对象,相信她也有同样的感受。于是我们不再嬉戏,放慢动作靠近地面。

非洲大陆热情地迎接我们,伸展丰润的枝条供我们歇脚。我停在她的身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思索着要与她说些什么才好。第一句话不可平淡草率,或许我有些迷信吧,这句话可能会影响我们接下来的关系。然而在我准备好之前,我便感觉到四周的异样:风突然止息,海浪凝固,同伴们一动不动悬在半空中,只有我们俩行动自如。等到静止的世界融化之后,我忘了那第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只记得自己扎进海中捉了一条鱼送给她,她为我梳理羽毛,还有我们不知为何各自朝海里扔了一颗石子。我们在岸边待了多长时间呢?肯定不会只是一刹那,因为离开那儿的时候,我们俩变得亲密无间。伙伴们还在专心飞行,我们急着重回队伍之中,我听到她说:“亲爱的,在从南极到北极的旅途中,让我们一直相恋,在飞翔之中。让我们一起钻进海里捕鱼,一起放松肛门松掉包袱。”

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数年之后,它仍旧时不时于我的梦境之中重现。然而它太短暂了,等到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后,她突然变得冷淡,说要回到她的伴侣身边。

我本以为我们将会一起筑巢养育后代,当她专心孵蛋之时,我愿意不停扑进海里为她捕捉鱼虾。我们会看到孩子慢慢长出羽毛,跌跌撞撞地学习飞行,带领他们奔向南边的另一个长夏。我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失落,她指着她的伴侣告诉我,他们俩发誓要终身相伴,一起养育孩子。

我见过她的伴侣,在旅途之中,我们俩数次在他眼前亲昵地调笑,他还与我们说过话,似乎毫不嫉妒。当然,这还算正常。我们北极燕鸥向来长情,会与爱侣一起生活许多年,不过哪怕伴侣也不应该独占彼此。可是她从未对我说过那是她的伴侣,任由希望在我心中生长。我可不能任由愿望枯萎,苦苦哀求她选择我,但是她并不愿意打破誓言。

“立誓之时我就想到了背弃它的可能性,”她说,“而这种可能性促使我保守约定。”

“哪怕爱意消失了,你依然要遵守誓约吗?”

“不会的,当年我们想要终生相爱,才会立下誓言。因此誓言存在,爱意永远不会消散。当然我也爱你,然而我早就说过了,不是吗?你就当我们之间的爱正在冬眠,到了明年北上的时候,它才会苏醒过来。暂时先放下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誓言并非咒语,怎能保证爱意长存?可是她非常固执,毫不动摇,无奈之下,我只好退让。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我说,“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你养育孩子很辛苦,我可以帮忙,减轻你和你的伴侣的负担。这样一来,你或许就有些闲暇时间,我所求的并不多,请匀给我一点点爱,在那些缝隙里就好。”

“很抱歉,哪怕我闲下来,也没有那样的缝隙。我知道你有些埋怨我,相信我吧,当我们结伴飞行时,我的爱都是真心的。那时我对伴侣的爱也在,它只是背景,如同沉在水底被泥沙掩埋的石头,因此我只当他是普通朋友。现在你和我的伴侣交换了位置,你何不像旅途中的他学习呢?”

最初我不相信她的话,谁能做到精确地切割爱呢?爱乃不由自主。我很不甘心,依然围着她打转,在空中追逐她,衔着鱼献殷勤,和她一起捉弄北极狐。我全心展示自己,恨不得要让全世界知道我多么爱她,却丝毫没有得到她的青睐。绿意爬上解冻的大地,气温逐渐升高,我不得不接受现实,离开她,组建自己的家庭,努力喂养伴侣与两个孩子。当夏天南下之时,我们一家与同伴们一起飞向南极洲。

那是孩子们的初次长途迁徙,他们生涩紧张,一路上我和伴侣全心照看着他们。旅行结束之后,孩子们变得比从前强壮成熟,开始独自生活。父母的责任差不多都尽到了,虽然不免失落,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与那时的伴侣并非毫无感情,且配合默契,相处得挺融洽,我们约好明年北上之后继续合作。

南边的生活总是悠闲又惬意的,我们专心吃东西晒太阳,为明年春天的再次迁徙储备力气。在格陵兰的时候,哪怕忙于照看孩子,我也总能匀出一些目光打量她,此刻就更不必细说。她不在她的终身伴侣身边,多好的机会呀。我顿时心生希望,主动飞过去献殷勤,可她依然像夏天那样冷漠,再次强调我们的爱情只限定在飞往北方的旅途之中。她的眼神、语气与每一个姿态,甚至她的羽毛上面反射的阳光,似乎都在向我表明她的不耐烦与反感。我依旧不相信谁能为爱设立准确的边界,肯定会有漫溢之时,也会有不满之时。因此,“旅途限定的爱”徒有其名,可能根本不是真的。

那么,她不爱我。她不爱我,怀抱着这一悲伤的想法,我看着她飞向另外的北极燕鸥,还有南极燕鸥、贼鸥、企鹅、海豹、鲨鱼,谈起限定在南极洲的恋爱。几年下来,我看她谈了许多次界限分明的恋爱,限定在树上,在人类的屋顶上,在下雨时,在夕阳辉煌壮丽的傍晚,如此等等。那些恋爱有的持续几年,有的不过一季便悄无声息地完结,只有我依然是她的旅途爱侣。我不禁想,或许我的地位仅次于那个终身伴侣,那么,她还是爱我的。

希望一次次消退,又一次次重现。当它重现之时,我想要得到更多注目,想要她抛开那些边界与规则。毕竟,我的生命中只出现过一个时间之岛,在万物凝固之时,只有我与她还能飞翔。上天的厚爱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没有向她暗示我的独一无二吗?

时间之岛本来只是一个传说,亲身遭遇之前,我并不相信它真的存在。亲身经历之后,它便成了命运的一部分。停在岸边的树枝上时,我们在时间之外,在那儿经历的一切永远不会褪色,反倒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清晰。每当她令我痛苦之时,或是孤单之时,我便会回味岛上的情景,将它们拉进时间之中。我们在那里说了太多的话,经历得太多,直到如今我依然未能将它从头到尾回味完毕。

在我为她捕鱼之前,她先给我捕了鱼。在这两次捕鱼之间,我们还曾一脚踢飞了一只犀鸟。踢飞犀鸟之后,我们又笑着在空中追逐了一番,然后我问起她的名字。她没有正面回答,开始讲一个悲伤的故事。我对那些虚构的角色心生同情,他们受到的伤害与侮辱,似乎也同时落在我的身上。因此故事说到一半时,我请求她将我也变成一个角色插入故事之中,助主角一臂之力。每次回想,我都能在两个动作之间插入另一个细节,至今仍未能填满“我为她捕鱼”和“她为我梳理羽毛”之间的所有空隙。如果真要将岛上的经历全部拉进时间里,或许会持续一万年。我垂垂老矣,恐怕永远无法弄明白为何我们要朝海中扔石子,以及我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我也曾邀请她一起回忆,但是她并未感觉到时间凝固,坚信我们只在海岸边歇息了一阵子,便重新回到队伍之中。一万年与一瞬间,果真如她所说,她的生命里没有缝隙。如果她没有遗忘时间之岛,是不是我们就能成为彼此的唯一呢?

苦恋她的那些年,我心力交瘁,因此无暇更换伴侣。刚刚我好像说到“合作”一词,您可能有些瞧不起我吧?我和伴侣只在北半球一起生活,将全部精力都用在繁衍后代这件事情上面,很少倾心交谈。爱意是有的,足够组成一个家庭,仅此而已。她知道我的恋情,但从未深究细节,偶尔还会快快地与情敌打招呼。我由是猜测她对我的爱也并不多,或者说我更愿意这样想,以减轻心中的愧疚。

“你口口声声说最爱的永远只有那一只北极燕鸥,为什么还要与别的鸥组建家庭呢?”您或许会有这样的疑惑,其实我已数次拷问过自己。我思想挺传统的,也喜欢孩子,我的伴侣与我有相似的想法。况且,对我们北极燕鸥来说,繁衍后代与恋爱并不冲突,也有许多雄鸟雌鸟像我和伴侣一样是合作伙伴。我最爱的她虽然恋爱经历丰富,也一样恪守传统。她曾对我说过,如果我只围绕着她打转,抛下世俗责任,她只好中断我们的旅途恋爱,所以我别无选择。

合作五年之后,在南极洲,我看到我的伴侣与别的雄鸟亲密追逐,平常沉稳的她变得轻快活泼,她的笑声仿佛能在海面打滚。她恋爱了,我就像一位兄长,为此欣慰不已。或许我早就暗暗盼望着这样一次意外事件,否则我们俩哪怕没有誓言,应该也会相伴终身。老实讲,这样的未来并不坏,同样,它也没有任何魅力。

又一次北方的旅行将要开始,我与伴侣正式分开了。之前的我似乎一直潜在海底,此刻终于可以钻出水面,顿觉呼吸顺畅。我不愿再回到水下,一只正常的北极燕鸥该有的生活,还有那痛苦的恋爱,都丧失了吸引力。旅途中的恋爱重启,我暗暗下定决心,让它变成最后一次。

告别的哀愁快要撕裂我的翅膀,我想要尽量拉长这次旅行,没有像往常那样沿着非洲海岸北上,而是越过印度洋去澳大利亚,在那儿转一圈再继续飞向格陵兰。她并不感觉麻烦,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她愿意和我飞往任何地方。她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如同往常一样,总是这样。这段持续了数年的恋爱,虽然有许多遗憾,但它从未随着时间变得浅淡。数月以来我们一直养精蓄锐,体力、耐心与好奇心同样饱满,因此北上旅途中的爱是北极燕鸥能够拥有的最好的爱,她确实是偏爱我的。我越飞越觉得轻快,不再执着于回想起在时间之岛上的经历,开始盼望着一个全新的自己。

后来枪声响起。

无力的叹息,最后的,鲜血染上翅膀。

那并不是我期待的结束。

我们还有另一个传说故事,它围绕着您展开。雄性北极燕鸥似乎没有灵魂,死去便消散了,无迹可循。雌鸟拥有灵魂,在她们死后,灵魂会回到这片山谷安眠。我的同伴们一年年不停死去,这片谷地已经累积了多少灵魂呢?它们在哪儿?到达这里之后,我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或许那些灵魂是您的食物?传说您如同一团火焰,应该需要摄入能量吧。当然,传说的真实性值得怀疑。我相信吗?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如果不是怀着一丝期待,我也不会飞来这里。

待了一个多月之后,我越来越确定她的灵魂不在这里。这棵梧桐树旁边有一株紫色的小树,枝干笔直伸向高空,上面中挂了稀稀落落的几片叶子。如果我熟悉的那个灵魂在这里,紫树会更加葱茏。我不明白理由,但肯定如此。

山谷中的雀鸟非常友善,但无法解答我的疑问。他们告诉我,这个树洞会将我说过的话保存下来,等到您回来的时候,便能听到它们,到时候您会回复我。那些雀鸟从未见过您,我半信半疑。再说了,我并没有固定的住址,到时候您真的能够找到我吗?如果您回来得太晚,我会不会已经消散了呢?

我不想继续像北极燕鸥那样生活,每年来往于南极洲与北极之间。若是这里没有她的灵魂,别的地方更不可能有她的印迹,因此我选择留在这片山谷之中。这些年来生活平静,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便继续回想时间之岛上的经历。此刻我行将就木,终于还是飞进这个树洞里,絮絮叨叨讲了好多。我应该无法收到您的回复了,多少有些遗憾,但对我来说都已不重要。我还是没有想起来我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以及我们朝海中扔石头的原因,但是,当她为我梳理羽毛之后,我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撞进天空中,那时候我看到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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