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TikTok战争“和它的战壕脱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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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作于俄乌战争一周年之际。随着战事进展,本文所述的部分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民调显示,美国和欧洲对于乌克兰的军事和经济援助热情并未随着战争持续而减弱。随着反攻开始,乌克兰方面进行了严格的信息管制,作战的视频一般由部队官方账号发布,而在后方,政府要求民众不要私自拍摄或传播关于军队的视频——这场战争的TikTok色彩已经大大削弱了。
United 24也不再介意在互联网上传播战争血腥的那一面。这种变化可能源自2023年3月的俄罗斯杀俘事件,愤怒的乌克兰人在Instagram上发布了这个残忍的战争视频,完全无视了平台的审查政策。不必粉饰太平,正如描绘波黑战争的电影《无主之地》(No Man's Land)的台词,”面对屠杀你无法中立,中立帮不了战争中任何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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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第一次TikTok战争”
乌俄战争也被称为“第一次TikTok战争”。
自2022年2月24日,人们发现接触到的战争影像,已经不再是罗伯特·卡帕用35mm徕卡相机拍摄的黑白照片,不再是CNN用电视摄像机拍摄的数码影像,不再是投放在YouTube的好莱坞大片式的宣传片,甚至不再是特种部队用GoPro记录的作战视频。
在互联网上传播的战争影像已经TikTok式的短视频,它们是智能手机拍摄的,个人上传的,用户生成的。战争影像不再是严肃的纪实性的,而是幽默的,病毒式的,模因(MEME)式的,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正如罗伯特·卡帕所言:“如果你拍的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 拥有智能手机的士兵和平民深处战火之中,比任何穿着“Press”防弹背心的媒体记者都距离战争更近,也产出了更多的一手内容。
在前线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士兵,防空洞内抱着宠物猫刷手机的市民。2月24日之后的战争影像和2月24日之前的跳舞视频遵循相同的Tiktok审美规范:跳脱、凌乱、洗脑的背景音乐、配文后的Emoji。这些内容在形式上亲近于西方观众,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淹没了西方世界的信息流。
《纽约客》评价道:“在TikTok上,乌克兰人与其说是遥远国度的受害者,不如说是和西方观众看相同电影,听相同音乐并使用相同社交网络的网络同胞。” “这些剪辑内容和传播它们的网络空间制造了一种亲密感,而新闻摄影带有偷窥感,缺乏这种亲密。”
乌克兰政府知道TikTok等平台的重要性,它维持士气,对外争取更多的同情和援助。在战争之初,泽连斯基带着内阁成员拍摄了自媒体风格的视频,向民众证明自己在首都坚持抵抗。国防部剪辑了机密通话,展示了蛇岛上的守军的爱国主义事迹——“去死吧,俄罗斯战舰。”
“基辅幽灵”的传说则并不那么真实,没有智能手机拍到了这架守护基辅天空的乌克兰战机,相关的TikTok视频都是来源于一款名为《D.C.S》的飞行模拟游戏,但乌克兰人始终相信“基辅幽灵”真实存在。
除了官方政府账户的努力外,数百万乌克兰人还直接与全球受众分享他们的日常经历、求助和呼吁。20 岁的 Valeria Shashenok从战争爆发开始就在TikTok上分享自己战火中的生活,现在已经有100万粉丝。网红猫咪Stepan和铲屎官逃离了哈尔科夫,它们的公寓楼被导弹摧毁了,现在正在欧洲为重建乌克兰奔走筹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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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消费战争内容
然而,随着战争的持续,人们不可避免地感到厌倦。对于依赖外援的乌克兰来说,争夺注意力与和俄罗斯军队争夺城市同样重要。
“我们使用幽默,我们可以使用MEME。我们使用大量用户生成的内容,包括音乐和笑话。我们理解人们希望得到娱乐。” 乌克兰官方聚合媒体United24 Media的主管这样说,战前他是一家营销公司的主管。
他很清楚自己的素材来自于残酷的战争,但只有娱乐化才能吸引眼球。乌克兰没有强有力的国际媒体与宣传部门,他们唯一能够使用的就是社交媒体上病毒式传播的内容。
United24 Media邀请士兵通过手机自拍讲述自己的故事。很多士兵在战前拥有体面的,高社会地位的工作,他们现在正在身处顿巴斯的战壕里。United24 Media希望通过这些内容展示或凝聚乌克兰的团结。
另一个十分成功的作品是关于乌克兰炮兵的短视频,他们需要在90秒钟内转移阵地,否则俄军的反制炮火将会命中他们。这个视频被包装成一个综艺式的限时挑战。
这些内容是“体面的”。在视频里,士兵的战壕生活似乎并不艰苦,战壕里缺少泥泞,而俄军的炮火反击也并未到来。
社交媒体平台的悖论在于,他们严格避免血腥、暴力的内容,但战争本身就是血腥和暴力的。
随着战争本身也变得愈加残酷,内容也变得愈发残酷。虽然United24 Media避免展示这些内容,但是总有人消费这些嗜血的内容——对于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们,这是维持士气的良好材料。
这些嗜血、暴力的内容一般在Telegram频道传播。该APP号称“没有人可以追踪”,加密,中立,以及0审查,乌俄双方都喜欢用它来分发新闻和情报,在战争爆发后它的使用量增加了66%。
智能手机没有被彻底禁止,对于上前线的90后和00后士兵来说,短视频是在艰苦的战壕生活中的精神支持,帮助他们排解压力,疏导创伤。
另一方面,民用四旋翼无人机发放到了最前线。两军都大量使用它进行侦察或者炮兵观测。无人机自带可以录像的摄像头,拍摄被炮弹炸成碎片的装甲车和敌军士兵。
如果它愿意的话,还可以往幸存的敌人头上扔下一枚手榴弹,结果他们。当然,这一切也在摄像头的记录下。
这些视频由各部队的官方账号发布,它们依然遵循TikTok的传播魔法,被剪辑,配乐,配上文字和Emoji。它们在Telegram里被点赞、鼓掌、分享,很多被传播到了Twitter或者微博、B站上。
“几乎每一幅图像和视频都违反了日内瓦公约中关于平民、战俘和士兵待遇的条款”, 《数字战争杂志》创始者,格拉斯哥大学教授霍斯金斯提醒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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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老铁们,记住我们是来自雅库茨克的不列
“我就是被阅兵展示的那些厉害武器忽悠来的,不列。”
“反正我一样都没看到。”
“不列,闹半天阅兵那些武器就是全部家当。”
2023年1月,两位俄罗斯动员兵的“战地脱口秀”开始在大陆网络上传播,由于其中一位的口癖是“不列”(Блядь,俄语国骂),因此被大家亲切的称为“不列老哥”。
这两位士兵来自西伯利亚的雅库特共和国(Republic of Buryatia),是标准的黄种人面孔。在明代,雅库特属奴儿干都司管辖。
这里的经济一直不发达,只有当兵才算是个好出路。2022年9月,普京宣布“局部动员”以来,这些远东贫困地区就成了重要的兵源地。
由于1917年的教训,当局避免动员莫斯科等大城市的市民,而是把这些少数民族和监狱里的囚犯哄上前线。
“我一个莫斯科人都没看见,乌拉尔以西的欧洲区也没多少人,从布里亚特来的倒是不少。太坏了,不列。”
“不列老哥”在上世纪90年代当过兵,拥有一定的军事经验。他听说去打仗待遇优厚,而且征兵办主任担保说他们去的是后勤部队。
结果上级直接把扔到了扎波罗热前线的一个孤立无援的战壕里,给了1挺机枪和1挺AK-47,几千发子弹,一盒军用干粮,然后撒手不管了。
“如果我能活着回家”,“不列老哥”向观众保证,“我一定干死那个征兵办主任。”
两个人展示他们的战壕生活,他们捉老鼠补充蛋白质,从弹坑里舀水喝,用手榴弹换卫生纸,还和流浪狗成了好朋友。不列老哥进城去买鞋,和老乡在馆子搓了一顿,感叹乌克兰东部最萧条的城镇也比家乡繁华。
他们总是提到乌克兰军队的炮击,每天提心吊胆。天上则是乌克兰军队的四轴无人机。在一个视频里,甚至能隐约听到无人机马达的声音。
他们似乎已经小有名气,在一个视频的结尾,他们摆出加油的手势,“好了‘老铁们’,记住我们是来自库里特的‘不列哥’和‘眼睛哥’。”身上穿的是之前家乡给他众筹的军大衣。
他们的最后一个视频来自他们的亲戚。这位亲戚在他们后方的一个阵地,不列老哥此前告诉观众,如果乌军打来了,他就撤到亲戚那里。
视频显示亲戚正在和乌军交火,“省着点打,留着换几根‘华子’”,随后,他拿起步话机询问不列老哥的情况。不列老哥告诉他自己需要支援,并且想回家。下一个镜头是远处被炮火覆盖的树林,亲戚告诉观众,那是不列老哥的阵地,“如果我有坦克就开着去救他们了。”
这些视频目前已知的来源是俄罗斯独立记者Anton Geraschenko的Telegram频道,他告诉订阅者:“视频如何进入公众领域,视频里的男子姓名和命运都是未知的。”
他们的视频激发了网友的反战情绪。一些人将之和一百年前捷克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šek)笔下的“好兵帅克”(The Good Soldier Švejk)联系起来。
哈谢克之所以要写《好兵帅克》,是因为他看到奥地利军官把捷克人当做狗一样呼来喝去,于是创造出这么一个可笑而又可爱的小兵形象,嘻笑怒骂皆文章,向奥匈帝国的军事机器进行讽刺。
帅克让奥匈帝国成为了个笑话,不列老哥也让特别军事行动成为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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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物理的和赛博的战壕
严格意义上,“不列老哥”并不是俄方的第一代网红。在他们之前,车臣军由于在后方拍作秀短视频,展示自己炫酷的装备与战术动作,被戏称为“TikTok部队”。这些炫酷装备“不列老哥”一个都没有,尽管他们才真的在前线。
TikTok实际上在俄罗斯的处境暧昧。去年3月,由于新颁布的“假新闻法”,TikTok暂停了俄罗斯用户上传新内容或开启直播,并且屏蔽了来自境外的短视频内容。
然而上传禁令存在漏洞,经过认证的官方帐户似乎可以逃脱禁令。这导致了TikTok上几乎只剩下了支持战争的内容。在禁令发布之前,42%的相关内容是反战的,58%的是支持战争的。
在“局部动员”之前,TikTok努力为俄罗斯用户营造岁月静好的平行世界。在这个国际化的APP里,物理的国境被映射到虚拟世界,IP地址构成了一种超现实的赛博国境,隔阂在这里被进一步强化了。
去年4月,挪威广播公司的记者用哈尔科夫和别尔哥罗德的IP注册了两个机器人账号,这两座城市在地图只相隔80公里。机器人账号伪装成真实的人类,都是19岁的年轻男性,并且具有相同的爱好。
他们最初刷到的三个视频就完全天差地别了。哈尔科夫的“尼古拉”刷到了军人唱乌克兰的爱国歌曲,保家卫国是一个男人的职责,防毒面具教程。别尔哥罗德的“阿列克谢”刷到了可爱的小狗,一个男人在水中绊倒,一个时尚视频。
记者又训练“阿列克谢”对邻近的乌克兰城市和战争“感兴趣”,但是除了一个带有搞笑色彩的哈尔科夫“挨炸”视频之外,TikTok没有为他推荐关于这场战争的更多内容。
“尼古拉”和“阿列克谢”一共刷了4000多个短视频,其中只有19个是他们共同刷到的。
尽管存在若干限制,但今天访问TikTok和Telegram比穿越战壕中间的无人区方便的多。1914年圣诞节休战时,双方的士兵还在战壕之间联欢,后来战壕之间却只剩下嗜血、死亡、麻木。
公元前5世纪,修昔底德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写下注脚,这场战争摧毁了古希腊的黄金时代:
“战争是个凶残的老师,让大多数人的品格都堕落到当前这种状态。”
在未来的信息化战争下,人类消灭对方只能是更残酷无情。和平时期的赛博空间已经不留情面,当大家可以用无人机远程消灭对方时,还会在在乎对方的肉身和面孔么?
不列老哥没有流量数据,没有人知道这些视频如何传播,都有谁看过。他们只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超越了物理的战壕和赛博的战壕,在真正属于人的互联网中传播。
当哈谢克写完《好兵帅克》的第一卷后,由于他的亲布尔什维克立场,没有出版社敢出版这本书。于是哈谢克和朋友自费印了一批,拿到街上叫卖,结果大获成功。
好的内容符合平台和算法,但真正好的内容超越平台和算法。
或许应当向TikTok时代的“好兵帅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