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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onok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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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魚翅與花椒》

Motonok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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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扶霞這一外國女子是四川省名片樣,彷彿只要戶籍四川就非得讀過這本書樣。

一八年深秋初到成都太古里,在紅綠燈對面擁擠的人潮裡,露天一眼所見,就一直直往下電扶梯,沒想到地下一層竟隱藏著一巨大書店,目光從入口往內一瞥,似看不到頭。扶霞的《魚翅與花椒》就大喇喇地佔據入口最顯眼的位置,擺滿一整張好幾呎的大長桌,彷彿扶霞這一外國女子是四川省名片樣,彷彿只要戶籍四川就非得讀過這本書樣。

又過了幾年,直到最近,我才開始閱讀這本《魚翅與花椒》。當看到扶霞寫到那些川味經典菜色,我不禁想起那日在四川省政府對面、東升街上饕林餐廳吃的那頓中餐。那時,已下午兩點,隨意點了盤辣子雞丁。上菜時,我們卻愣住了:整盤紅晃晃、油亮亮、充滿辣椒及花椒的辣子雞丁不知從何下手。我們互相討論這盤菜該如何下口,但疲憊的旅人腦袋已經停止思考,只能硬著頭皮,拿著小匙,整匙舀起,吃下滿嘴的花椒、辣椒、花生,和著少得可憐的一點雞丁一起下肚,心裡想著:「天啊!四川人吃辣真不是地球人等級,真了不起。」

當一整盤辣子雞丁剩大約一半,也不知吃了多少白飯止辣,我們終於受不了。此時整個口腔已麻到沒有知覺,舌根似火燒,不自覺得拿下霧茫茫的眼鏡,狂灌農夫山泉水一點用也沒。我們趁那年輕服務生經過時招來一問。

「請問,這辣子雞丁是這樣連著花椒、辣椒一起吃嗎?」

「阿,這道菜只挑雞丁出來吃。」他說話聲有點唯唯諾諾,字是從唇間擠出來的。

天啊,我們滿臉驚愕,嘴唇紅腫眼歪嘴斜,想必被他看在眼裡。

「也有人一起吃的。」服務生也許看我們臉色拉垮,連忙加上這句,彷彿這樣就能化解尷尬,彌補我們剛剛望向他,不斷想要求助的眼神。

我不會忘記,在剛剛趁著休息時坐在一旁的空檔,他帶著一臉好奇的神色,看著我們兩個台灣來的傻子一匙一匙的往嘴裡送進滿匙的花椒及辣椒,嘴角還忍不住隱隱偷笑。

­­­­­對於這本書,它成功地勾起我對成都的懷念。我想起走在春熙路時,火鍋店一家接著一家,陣陣濃厚複雜的香味竟能連接好幾百公尺不斷,那些食客坐在紅板凳上排著隊,大聲說著軟糯的四川話;吃串串時那些原以為是垃圾的竹籤,結帳時竟然要拿來計數用,才能由此決定價格;還有那慵懶的青旅櫃台小伙,當他振振有詞地對剛入住的那些年輕遊客說:住在成都,就是為了生活。隔天一早當我準備出門,看他衣服竟和前晚一樣換都沒換,手放在額頭遮擋著陽光,躺在沙發上睡死。

這樣看來,這本書對我而言十分成功,引起我對四川濃濃的懷念。

但我還是說說它幾個缺點吧,畢竟任何書都有缺點,而我看書又熱愛找碴,這兩點對我而言,在這本書裡格外扎眼:

其一,只要談到中國,外籍作者似乎非得要提到那些前三十年發生的政治運動,這也不是不行,如果用的好,這當然是極好的背景材料。但作者在這方面的論述卻極為狹隘,書中許多關於毛澤東的看法,還是傳統西方暴虐殺人魔王那套。說實在,對毛本人,我不在乎作者想把他打入地獄或是當其偉人。我的想法是,這種論調出現在文字中已經太膩了,作為一個讀者,類似的東西已經看過太多了,我能看出扶霞努力想要論述毛本人之功過與其殘暴,但用心既不再此,顯然她有點詞窮。我想,任何作者想要描寫中國任何政治運動時,應該要想更多的方式及內容添其血肉,增加更多角度,以免論述流於老套,於浮濫的表面上夸夸其談。

例如,作者寫到因大饑荒和文革,毛在西方人心中是和希特勒並列的暴君,但她的文字就僅此於此,並沒有在深追下去。動機、成因、與影響,對她而言無關緊要。舉個例,也許,如果再深入一點,她可能會找到她熱愛的四川,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非正常死亡最多人的省份,依此,她也許能就周遭事物進行更多訪問,畢竟當她九十年代在成都時,那時還有許多人曾經歷那段歷史;再深入一點,她還可以寫寫,政治運動發生時,各地大中小官員究竟是如何吃喝,和平民想比差別幾何?畢竟作者常與官方或各地精英吃飯,可以得知一點消息,可以做點比較;再深入一點,她可能會讀到那則有名的史料片段:當毛澤東聽到有那麼多人活活餓死,他甚至憂慮的連肉都吃不下。

所以,對一本主題與政治其實無太多關聯的作品而言,如果要提政治運動,那就好好寫,如果沒新意,還不如不寫。要寫,就要寫得有趣、詳盡、舉例適當,例如可以寫寫政治運動發生時各階層飲食生活之類,再例如有沒有因政治人物而產生的菜色等。當然,本書的起點也許是寫給洋人看的通俗讀物,似乎只要符合政治正確就好,深刻不深刻倒是其次,作者本身對於近代中國歷史理解的不夠可能也有關,隨意吧。

其二,其實是與上面類似的問題。當作者提及食品安全、保護動物食用與否、或是餐桌上的鋪張浪費等問題時,內容實在膚淺。問題是這樣,當你在追求食物美味與否時,以上議題實在過於次要。她身為美食家,甚至隱隱被官方當成是將中國菜介紹給西方的重點窗口,在各地進行活動時,許多次甚至是由各地第一把手進行招待;近年,也可以在各大中文出品的美食紀錄片看到她的身影。但,當她在書中不斷懺悔吃了太多稀世美食,甚至暗暗覺得魚肉鄉梓,不免讓人覺得她自身的價值邏輯判斷出了問題,那還不如就不寫出來呢。當吃了這麼多高級餐廳、稀有食材,還寫出妳其實愛吃不吃,文字卻沒有足夠深度的論述反應自身情緒的轉折,那這是啥意思呢?還不如不寫呢,反正還不是照吃。

當然,我只是吹毛求疵。總體而言,讀這本書時,我還是十分入味、開心,每每讀到肚餓。我甚至想立即衝去那家我從四川回來後,苦苦尋覓才找著的道地川味牛肉麵,求那遠從四川來的老闆娘煮點彈牙的鹼麵,加幾兩牛肉、幾兩熏人的牛肥腸,再鋪上滿滿的花椒、辣椒,配上爽滑的可樂,在炎熱潮濕的盆地中午,吃它個辣不可言、吃它個一身大汗。

成都譚鴨血。每晚經過,每每爆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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