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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mb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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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代中年回顧(一)

Kimb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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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好像《寶石之國》的開場阿 (Photo by bady abbas on Unsplash)

我是二十九歲的時候轉行的。

一、

我還記得職業訓練班開訓那天,是初夏一個濕涼微冷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裡,與三十多位人生迷航、下定決心將職涯砍掉重練的天涯淪落人坐在一起、在心理意義上袒裎相見,算不上是什麼激勵人心的體驗——若是考量到結訓後,至多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成功轉職跨入資訊業,那就更說不上愉快了,反而有種「風瀟瀟兮易水寒」的蒼涼感。

但不管怎麼說,這就是我三十多歲人生的開場。更何況以結果而論,轉行可以說是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所作過最正確的決定,沒有之一。

二、

在進入資訊業之前,我是作社會科學的。大學+研究所+專任研究助理一路作下來,在社會科學界也混了快要十年。若要為轉行這個決定給個說法,回過頭來看,我會說根本原因出自於: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懷疑論者。但很不幸的,社會科學的職業生涯相當可疑——至少已經超出我能承受的範圍。

首先,是職業生涯的不確定性。用白話來說就是:社會科學博士修業時間長、機會成本高。再者,學術機構的需求停滯萎縮,但博士人才存量卻仍在增長。在此二因素的影響下,專業社會科學的就業前景,自然就說不上好。不過,不管一個人再怎麼厲害最多也只能作一份工作。因此,也有人會想說,管他業界整體前景如何,只要業界還在、能讓我找到一份工作,那麼哪怕外面洪水滔天、那些問題最終都與我無干。然而,作為一個真誠的懷疑論者,「自我懷疑」就是我的本能。我始終懷疑我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摘下學術界大教授的桂冠(日後我的留學經歷也算是從側面證實了我的懷疑);也因此,我始終無法放下我對學界就業前景的懷疑,閉著眼睛把頭洗下去。

若純以財務投資的角度而論,「去念個社會科學博士」大抵是個不理性的決策。因此,若要讓這種決策理性化,就必須要有財務以外的考量、甚或有「不需要考量財務損益」的餘裕。就我所知,現實狀況似乎是「有著中等至強烈的非財務考量」的案例居多。簡單的說,就是對學術研究抱有「理想」或「愛」。但再一次,很不幸的,作為一個懷疑論者,對於學術研究圈子裡的做事方法、行事標準、甚至是知識判準本身,我一直都抱有大大小小的懷疑。更致命的是:我嚴重懷疑當時的學術界有辦法認真的看待或回應我的懷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繼續待著惹人嫌呢?

於是,在失去繼續下去的理由之後,二十九歲,在申請社會學博士班的關口,我決定離開學術圈。

三、

好像沒有人真的問過我這個問題。但關於轉行,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問題是:花了十年卻沒成為社會科學家,最後還要全部砍掉重練、「轉生」進入資訊業(而不是異世界)重新累積能力與職涯——我會不會對當初踏入社會科學領域的決定,感到後悔呢?

關於這個問題,簡單易懂的回答是「我不後悔」。如果你覺得這個答案不合常理、過於「矯情」,我只能說:如果不允許我更改問題,那麼「我不後悔」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最合理回答了。換言之,真正的問題在於「如何定義後悔」。

我認為在日常語境中,多數時候針對「後悔與否」所展開的問題與討論,得到的都是一堆廢話。「後悔」這詞要有意義,就必須確保在作出決定的那個時點,自己真的有能力╱心力╱資源做出另一個決定。像是我多少也會想,若是高中的時候有人教我寫程式,那根據我與資訊工作的相性,我應該會毫不猶豫的選資工系。然而,問題不正就是:在我高中的生活圈裡,沒人對資訊工程有半點了解嗎(什麼,你說電腦課?我記得當年的電腦課是數學老師兼的,上課時間全都在打世紀帝國,所以……)。換言之,正因為高中時候的我本來就不大可能接觸到資訊工程,因此「為什麼我當年沒有選資工系而跑去念社會科學」的問題頂多只能算是種「空想的懊惱」。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我的答案是「我後悔」,意思其實也和「我不後悔」是差不多的。

既然「空想的懊惱」沒有任何意義,那麼,怎樣才能構成「有意義的後悔」?一個可能的問法是:我會不會對當初轉行的決定感到後悔?這問題之所以不是廢話,是因為在我決定轉行的時間點,我的確還有能力做出「不轉行」的決定。至於答案——你早就讀過了。不過,重要的事情值得說兩次:轉行是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作過最正確的決定。

就業條件的差異當然是有影響的。不管是從就業難度、待遇、甚至是從工時來看,IT 工作大抵是樂勝學術工作的。作為一個幾乎不需要社交並對世間價值無感的人,學術工作帶來的社會聲望與社交機會,並無法為學術工作增加多少價值。然而這些還都不是重點。作為一個無可救藥的懷疑論者,我認為寫程式這件事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在寫程式的時候,我可以不用懷疑。這是因為,與程式有關的問題,基本上一定有解答。因此,若在寫程式的時遭遇問題,我根本就不需要懷疑——我只要去找解答就好了。更美妙的是,在找到解答後,我通常會發現,問題是我自己造成的(語法寫錯了、條件設定有問題……);因此,我只需要自我改正,就一定能夠解決問題。這種在 IT 工作中稀鬆平常的情境,對經歷過社會科學懷疑地獄的人來說,卻簡直就是天堂般的待遇。社會科學懷疑地獄中的日常大致是這樣的:假如你不贊同一篇文章╱你的讀者不贊同你的文章,在大多數狀況下,你無法確定問題究竟是因為你是智障,還是因為你的讀者╱你讀的文章的作者是智障,亦或是你們都是智障。進一步,就算你確信問題出在別人身上,在大多數狀況下,你都無法說服對方改變看法。出了問題找不到解答、有了解答卻無法解決。對一個懷疑論者來說,如果這不是地獄,那什麼才是地獄?

四、

依照我的經驗,在這裡應該就會有人做出「反正你就是一個社科黑、見錢眼開的背骨仔阿」之類的結論了。為了這些閱讀能力堪憂的朋友著想,我想此處還是先作個小結比較好。我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將社會科學作為職業,那麼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這份工作到最後很可能只會變成一份「爛工作」。也因此,放棄一份職業適性低落的工作、轉投入另一個對我來說「對味」得多的職涯跑道,說實話,還真的沒什麼好後悔的。然而,一份對我而言的爛工作、完全有可能是別人的夢幻工作;就像是如果不把社會科學當作職業,而是將其作為一種知識體系與思考方式,那我還不得不承認,對於社會科學,其實我是很有好感的。這與我先前所說的並無任何矛盾,不過是個基本的社會科學常識:不存在本質,一切皆因情境而定。

事實上,只要把「後悔問題」換個問法,你就會得到「我還蠻愛社會科學」的印象。譬如說你可以這麼問:假如我可以穿越平行宇宙,給另一個平行時空的高中的我提一個( 他無法拒絕的)建議,那麼我會叫他「棄社科選資工」嗎?我的答案是,我會很猶豫。即便專業社會科學對我來說是個爛職業,但我心裡清楚,我這人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思考傾向、價值判準、以及對世界的見解,基本上全是浸淫在社會科學中才得以發展出來的。並且,即便這些傾向、判準與見解與世間的常態是如此不同,但我無比確信,我身上的這套東西比流行於世間的常識還要正確不止百倍。換言之,假使當年我真的棄社科而就資工,從此與社會科學老死不相往來,那麼儘管我的職業生涯可能因此變得順遂,但骨子裡我大概會變成一個更為保守、狂妄、自大、缺乏同理心、且更為愚昧的爛人。那麼,我該同意這樣的浮士德式交易嗎?或許應該依據我能得到多少職涯上的好處和我能變得多爛而定……扯遠了。總之,我希望這段的討論能讓讀者理解,我對社會科學的愛,究竟是有多深沈。

也因此,總結來說,我對於投身社會科學十年後再轉行這件事,可以說是既後悔又不後悔、覺得既壞又好。我已經盡力說明過這種複雜的感情了。若你還是不能理解……不妨就把它理解成一句正向心理學式的廢╱蠢╱空話吧:

一切的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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