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記004】陳健民看反送中——陳健民教授講座回顧(下)
本期分享内容:
陳健民:身陷囹圄終不悔-抗命學者的人生歷程 from 青年講座
2019香港自由之夏:歷史脈絡下的個人思考 from「反送中一年後:臺灣以及國際觀點 」的線上研討會
出獄四個月後,陳健民教授在青年講座作分享時,感慨道:
出獄之後,香港的變化太大了。跟坐牢之前的香港,完全是另一個香港。
沒有直接參與反送中運動的陳健民教授,怎么看待反送中運動,以及它呈現的香港社會運動的走向呢?
這次分享的是陳健民教授在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比較亞洲社會轉型研究小組主辦的 「反送中一年後:臺灣以及國際觀點 」的線上研討會的開幕致辭,主題為“2019香港自由之夏:歷史脈絡下的個人思考”(Hong Kong Freedom Summer 2019:Personal Reflection in Historical Context)。陳教授從學術的角度,把反送中運動與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民主運動(以下用“舊民主運動”表示)和2014年雨傘革命進行對比,並分析了網絡社會運動 (Networked Social Movement)的優勢與不足和反送中運動的影響。
陳教授原致辭是英文,筆者整理筆記時參考了中大李立峯教授在青年系列講座第12場“自由之夏,社會運動脈絡、結構與行動策略”的相關內容。翻譯沒有把握的地方會附上原文。致辭中提到的香港民主運動的人物、事件,會有適當註釋。除個別有註明外,均來自維基百科。能力有限,筆記難免有錯漏,希望各位多多指點。
動員形式的變化:從集體行動(collective actions)轉向連結型行動(connective actions)
舊民主運動:中心化領導
講記第二期說過,陳教授第一次參加社會運動,是1978年的金禧事件。轉眼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香港民眾普遍爭取1988年香港立法局選舉中引入直接選舉議席(即八八直選)。當時他有個疑惑,為什麽政治集會上會出現類似人大會議的主席臺。這就要說起金禧事件的領導者,司徒華。
金禧事件是香港於1970年代末發生的一次學生運動,以九龍城天主教德蘭中學前身寶血會金禧中學的財政混亂為導火線,引發教會上層與進步教師衝突而引致轟動全港的學潮。
司徒華青年時加入過共青團前身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出於各種原因沒有入黨。後來他成為香港最大的教師工會(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的首任會長,並逐步成長為香港民主領袖。他采取共產主義式的組織策略(communist organizational tactics)以對抗殖民地統治和中共滲透。八八直選相關的一系列社會運動,就是在司徒華等人的領導下開展的。
1973年,司徒華領導文憑教師罷課成功爭取合理薪酬,成為工運領袖,獲得教師的普遍支持。1980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他與北京的關係仍然良好,曾應邀協助起草《基本法》。直至1989年六四事件,中國政府使用武力鎮壓學運,他與李柱銘一起退出草委會。1990年,他又與李柱銘等人成立了香港首個政黨香港民主同盟(港同盟),不久與另一個組織匯點合併為現時的香港民主黨。1995年香港立法局選舉,民主黨直選取得12席,連同選舉委員會及功能組別,共取得19席,成為立法局第一大黨,連同其他民主派人士,民主派共取得過半的31席,這是唯一的一次,民主派控制立法局。
然而這種共產主義式的動員模式卻被後九七一代的社會運動人士所抨擊。高度組織化的等級制度(rich organizational hierarchy)被批評是打擊個人主動性的同時脫離群眾。改變隨之發生。2003年七一遊行,“聯合發起、廣泛動員”的策略(mixing organizational and networked mobilization)發揮了顯著效果。
2002年9月13日,民間人權陣線成立。它是香港一個關註政治及民主議題的聯合平台,幾乎所有香港民主派成員都參與其中。截止2019年6月,參與民間人權陣線的民間團體及政治團體數目達48個。2003年至2019年,民陣每年主辦香港七一遊行。
雨傘革命:復合式動員(Hybrid mobilization)
2013年“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的策劃階段,在“佔中三子”(朱耀明牧師、陳健民教授和戴耀廷教授)的發起下,香港市民通過多場商討會和民間公投,探討公民抗命的行動方案。到2014年佔領行動爆發時,領導權就轉移到學生領袖,並受到“佔中三子”與民主領袖們的支持。然而抗爭者內部的沖突使得抗爭者在佔領的79天,一直在等待某種形式的領導,以至於在行動上猶豫不前。
2014年9月26日晚上,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學聯)和學民思潮在罷課集會結束後,發起衝入政府總部東翼迴旋處的重奪「公民廣場」行動。警方於第二天下午清場後,學聯及學民宣布堅守添美道,市民由四方八面前來聲援。學聯及學民思潮在晚上8時至11時再次發起集會,要求立即釋放被拘捕學生。9月28日凌晨1時40分,戴耀廷在添美道的學聯「命運自主」大台上宣布佔領中環正式啟動,主要訴求為要求人大常委撤回2017年行政長官選舉及2016年立法會選舉框架和候選人提名方案,爭取行政長官選舉的公民提名權,以及廢除立法會功能組別。佔領行動持續79日後,最終在12月15日以銅鑼灣佔領區及添馬艦立法會示威區被全面清場作結。示威者的訴求全部被拒絕,運動以失敗告終。
反送中運動:無領導(無大台)動員
跟以往長時間佔領不同,雨傘革命後的新一代抗爭者在動員形式與策略上展現出相當高的流動性。這個去中心化的策略叫做 流水式抗争(Be water)。示威者利用網上平台連登,匿名交流情報和建議,並通過 Facebook、Telegram 社交軟件動員。這種動員網絡顯得極其有效率。而且由於沒有固定的領導者,政權難以打壓。
反送中運動中,李小龍哲學:「朋友,變成水吧」(Be water, my friend)成為了示威者在衝突中的重要戰略,強調示威方式、時間、地點均需流動,依形勢變化戰術。
行動策略的變化:從和平合法轉向多元化
雨傘革命前的民主運動,組織者都會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開展。遊行示威、政治集會需要事先得到警方批準。而雨傘革命不再堅持守法原則,轉向公民抗命的理念,成為這一民主運動傳統的分水嶺。
2013年1月,戴耀廷教授投稿《信報》,以《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為題,認為過去港人各種爭取政治權利的方式都可能不足以令北京政府讓步,鼓勵港民及民間領袖以有限度的、非暴力的公民抗命形式表達港人自決的權利。
在79天的佔領中,部分參與者采取更為激進的策略。在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為主流下,這群被稱為勇武派的參與者一直处于邊緣化的狀態。直到2016年魚蛋革命,勇武派不顧勢單力薄,下定決心采取暴力抗爭。
魚蛋革命是在2016年2月8日夜晚至2月9日早晨(農曆新年年初一至年初二之夜)於香港旺角發生的警民衝突事件。不少報導指起因是食環署取締新年出現的無牌熟食小販時,與在場人士發生衝突,因而向警方求助。起初只有小規模衝突,後來警隊移來高台準備實施人群管制時,人群開始堵塞馬路並與警方發生推撞。警方之後動用胡椒噴霧及警棍驅散人群,而示威者開始使用木板、磚頭、火種、玻璃瓶、垃圾桶等雜物襲擊警方,並縱火焚燒雜物阻擋警察推進。事件造成警員、記者和示威者等多人受傷,數十名示威者被警方拘捕。衝突後旺角朗豪坊外「朗豪夜市」順利開業,未有食環署或警察阻止。多位參與行動的示威者被判暴動罪成,部分被判囚,其中一被告判囚7年,為香港開埠以來最重的暴動罪判刑。
反送中運動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多元化抗爭策略,包括暴力、大規模遊行與學校、商場內的和平抗爭。抗爭者會在示威過程中摆路障。而當警方用催淚彈、胡椒噴霧甚至開槍來鎮壓時,他們會以燃燒彈來回擊。大部分抗爭者依然支持和平抗爭路線,但當他們發現法律不足以伸張正義時,他們想用自己的方式"制裁對手"(beat up antagonists)。調查顯示,民眾對暴力抗爭普遍持同情態度。而運動中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口號就是和勇不分(和理非和勇武派要保持團結)。
身份构建的变化:从中国香港人(Hong Kong Chinese)转向香港人 (Hongkongers)
香港以華人為主,現在是中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大多數時候,香港民众(Hong Kong people)一般視自己為香港人(Hongkongers)多於中國人。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民主領袖有個口號,“我愛中國,我愛香港,我愛民主”。在這一代民主領袖領導下的愛國學生,在反抗殖民地管治中強化了自己的中國人身份。這些運動有個共同的綱領,民主回歸論(democratic reunion)。例如每年舉辦六四集會的支聯會,全名(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就有“愛國”二字。直到雨傘革命,無論是佔中三子還是學生領袖均無意於挑戰北京管治,僅僅是敦促北京履行基本法列明的普選承諾。
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人大決定,標誌著八十年代以來「民主回歸論」所代表的改革主義路線 —— 一種對中國改革抱有希望、對香港回歸後逐步發展民主的樂觀思潮 —— 已經正式壽終正寢。今後香港民主運動何去何從,是走上全面抗爭的道路,抑或是演變成本土意識運動,短時間內也許仍未有定案,但任何的對話、改革、中間、溫和路線,都已經走到盡頭不可能再繼續下去。 香港政治將會進入大變動的年代,過去三十年的政治格局、黨派、人物、互動模式,將會逐一被淘汰和取代,新舊交替將快速完成。 ——方志恒《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2014.08.28)
雨傘革命的失敗,使得持聯邦主義、本土主義立場的本土派與傳統民主派(activists in traditional social movement sector )互相指責,指責對方是冷氣軍師(紙上談兵者)和左膠(不現實的左翼分子)。本土派指責內地移民是某種形式的殖民,而傳統泛民則認為他們是需要支持的受歧視群體。部分本土派會支持香港民族主義,而传统民主派則傾向於將反專制反獨裁作為抗爭策略。
但在強推逃犯條例使得中港界限變得模糊時,香港民眾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北京高度介入下越發激烈的警察鎮壓行動已經弱化了香港民眾的中國人認同。現在人們可以更輕易地展示“香港不是中國”的標語。盡管這不等同於香港獨立,但不同於中國人認同的香港人認同正悄然建立。當然,說運動現在已經轉向爭取香港獨立,還為時尚早。
網絡社會運動 (Networked Social Movement)的優勢與不足
陳教授認為,反送中運動是一場典型的網絡社會運動。關於網絡社會運動的優勢與不足,他引用了 Manuel Castells 在 Network of Outrage and Hope 中的觀點。
網絡社會運動的優勢:
- 互聯網使得討論得以集中,有助於個體獲得新的自主性、自我重新賦權和重塑政治視野(Internet not only centralizes our communication routines, but also liberates individuals to shape a new autonomy, to reclaim power and to shake the political scene)
- 通過互聯網的合作使社會運動形成巨大的跨地域的變革力量(Leading to social change by coordinating their whole life action with other online initiatives, enable the social movement to become “super counter powers” and are able to articulate in multiple settings, converge into transnational agenda and achieve and unseen political accountability)
網絡社會運動的不足:
- 在社會和文化領域引發強有力改變的同時,體制改變少有發生
反送中運動的社會影響
陳教授從運動成果、北京的反制措施、抗爭者後續行動三個方面,分析反送中運動的社會影響。
反送中運動的成果
北京的反制措施
- 制定《港版國安法》
- 更頻繁地逮捕、虐待抗爭者
- 干預教育系統,打壓支持抗爭的媒體(例如蘋果日報和立場新聞)
- 迫使街頭抗爭地下化
抗爭者後續行動
對於公共知識分子,我們大多會看到他作為文人的浪漫,作為行動者的勇氣,卻不容易看到他作為學者的嚴謹。希望這篇回顧,能讓各位感受到這嚴謹的一面。
一向不張揚的陳教授開了YouTube頻道:KM Chan陳健民 推薦書籍的同時,也評論社會事件。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2020.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