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會舉起槍
自從他被炸出世界之外,有五年或六年了。大戰現在必定已終結。沒有一場戰爭能打那麼久,殘殺那麼多人。沒有足夠的人好殺。假如戰爭已完結,所有的死者會被掩埋,所有的囚犯會被釋放。為什麼他不該一起被釋放?為什麼不?除非他們把他當成死者,就算如此,為什麼他們不殺了他,終止他的痛苦?為什麼他該被監禁?他什麼罪也沒犯。他們有何權力關住他?有什麼可能的理由讓他們如此不人道地對待他?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而後他突然看見了。他眼裡的幻象預見自己成為新的基督,一個將事物新秩序的種子藏於身軀的男子。他是戰場上新的彌賽亞,對人們說:你們應當像我一樣。因為他見過未來,他品嘗過那滋味,如今他靠那活著。他見過天空中的飛機,未來的天空被滿滿的飛機遮蔽了光,他能看到地面上的可怖景象。他看見一個世界,那裡愛侶天人永隔,夢想從未圓滿,計畫從未付諸實行。他看見一個世界,那裡有死去的父親、跛腳的兄弟和發瘋尖叫的兒子。他看見一個世界,那裡有斷手的母親緊抱無頭嬰孩入懷,試著用吸入毒氣病變的喉嚨哭喊悲痛。他看見鬧饑荒的城市,黑冷而不再運轉,在這片死寂至極的世界裡,唯一還在移動且發出聲音的是遮蔽天空的飛機,往遠方地平線落下的機槍鳴響,以及炸彈爆開的粉色煙霧,從荒蕪受折磨的地表升起。
就是這樣,他看到了,現在他知曉一切。他把自己的祕密說出來,他們拒絕他,同時也等於向他說出自己的祕密。
他是未來,他是未來的完美景象,而他們害怕讓人看見未來的樣子。他們已往前看,知道未來某處必有戰爭,需要人手去打那場仗。假如人們看見未來,他們不會去打。所以他們遮掩未來,把未來當成柔軟安靜的至高祕密。他們知道,要是全部的年輕人所有的小伙子曾目睹未來,他們會開始心生疑惑。他們會提問並且找到答案,然後對要他們參戰的人說,他們會說你這說謊的偷東西的狗娘養的,我們不打仗,我們不要死,我們會活下去,我們就是世界,我們就是未來。我們不會讓你屠殺我們,不管你怎麼說,不管你怎麼演講,不管你寫怎樣的標語。好好記住,我們,我們,我們才是世界,我們使一切運轉,我們做麵包、衣服和槍,我們是輪子的轉軸、輪幅和輪子本身。沒有我們,你會挨餓、赤裸、緩步前行,而我們不會死。我們不朽,我們是生命起源。我們是世上卑微可鄙醜陋的人,也是世上偉大美好漂亮的人。我們感到厭倦,我們累壞了,我們從今而後就此打住,因為我們是生者,我們不被摧毀。
如果你掀起戰爭,如果有槍要瞄準,如果有子彈要擊射,如果有人要被殺,那不會是我們。他們不會是我們,不是種麥製成食物的人,不是造衣服、紙張、房屋、磚瓦的人,不是蓋水庫和發電廠的人,牽又長又發出低鳴高壓電線的人,將原油分餾為不同種類的人,做電燈泡、裁縫機、鐵鍬、汽車、飛機、坦克和槍的人。噢,不,不會是我們去送死,而會是你。
是你──慫恿我們上戰場的你,煽動我們違背自我的你,使一個鞋匠殺另一個鞋匠的你,使一個勞工殺另一個勞工的你,使一個只想活下來的人殺另一個只想活下來的人的你。記住這一點。好好記住,你們這些一手策畫戰爭的人。記住這一點你們這些愛國者,你們這些凶殘的人,你們這些仇恨的生產者,你們這些口號的發明家。記住這一點,因為此生你從未記得任何事。
我們是和平的人,我們是工作的人,我們不爭吵。不過要是你摧毀我們的和平,要是你奪走我們的工作,要是你試圖驅趕我們其中一人去對付另一人,我們知道該怎麼做。如果你叫我們維護世界民主,我們會嚴肅對待你,以上帝和基督之名我們會這麼做。我們會用你強迫我們拿起的槍,拿它護衛自己的生命。威脅我們生命的並不來自荒地另一邊,我們未表示同意就被分成兩邊;威脅我們生命的藏在我們自己的國界,如今我們看過了,我們知曉了。
把槍放進我們手裡,我們會擊發它。把標語給我們,我們會使之成真。唱戰爭的讚美歌,我們會從你收聲處接著唱。不是一個人,不是十個人,不是一萬人,不是一百萬人,不是一億人。而是十億個、二十億個我們,世上所有的人,我們有標語,我們有讚美歌,我們有槍,而且我們會使用它們,我們會活下去。別搞錯,我們會活下去。我們活著,我們行走,我們說話、進食、歌唱、歡笑、感受、相愛並養育孩子,平靜安定,安全無虞,正直文雅,和平安寧。你策畫戰爭,是你這人類的主宰者策畫戰爭指出未來,而我們會舉起槍。
──《強尼上戰場 (七十六週年紀念版全球中文版首次問世)》(Johnny Got His Gun)by Dalton Trumbo (1938),楊芩雯譯,巫維真編,麥田出版(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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