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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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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尋煩惱(神仙)

天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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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行世間,萬物向我膜拜,因為我是人類,是祂最愛的造物。我說鹿角形態優雅,鹿脫角奉上。我說喜歡蘋果清甜,荒地倏忽長苗,苗成樹,樹開花,花結果,果落地。是蘋果。咬,清甜,如我所願。說不出的滿足,說不出的失落。

天藍,樹青,人閒。


衣來張手,飯來張口。


無煩無憂,無欲無求。


輕飄飄,輕如無物。


我說:「若有所失。」


祂問:「有何缺失?」


愣,無法言明。


橫行世間,萬物向我膜拜,因為我是人類,是祂最愛的造物。我說鹿角形態優雅,鹿脫角奉上。我說喜歡蘋果清甜,荒地倏忽長苗,苗成樹,樹開花,花結果,果落地。是蘋果。咬,清甜,如我所願。說不出的滿足,說不出的失落。


夜,與伴繾綣星光下。奔放,放空,空洞。躺卧大地,仰望繁星。


他問:「哪顆星星最美麗?」


我答:「差不多。」


他問:「如果某顆星星消失了,我們該不會察覺到吧。」


我答:「是的。」


他苦笑,睡,再也沒有醒來。


問祂因由,祂亦感奇怪——人類享有無盡生命,內無疾病,外無創傷,怎會無端暴斃?


「別憂傷。」祂是慈愛的:「我可以給你再造一個新伴侶。」


我說只想要回原本的伴。


祂創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他。


一樣的身體,一樣的性格,一樣的記憶。


但我清楚知道這並不是與我相處百年的那個他。


我沒多話,向祂跪叩道謝。


與新伴離開宮殿、往山下走去時,有人帶著伴侶遺體上山向祂求助。


似乎人類暴斃並非單一事件……


森林裡、星空下、營火旁,我和新伴與萬歲老者促膝長談。


「當感受不到自己存在,就會死去。」老者伸手入火堆:「痛楚令我感受到自身存在……」


「順心日子令我開始思考自己是否存在。甚或是……」老者縮手,幽幽莞爾:「我的存在是否有意義?」


一直沉默的新伴突然開口接話:「那夜,我發現耀眼星星可有可無,我立時明白自己更是不過爾爾。」說罷,新伴倒地死去。


我不感悲傷,因為這是他的選擇——他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處理自己。


「你找到答案沒?」我問老者。


「沒。」老者坦言:「『未有答案』也許是最佳答案——我有不停思考的原因。然後『不停思考』成為我繼續活著的原因。」


「這豈不是自尋煩惱?」我難以想像如何在煩惱狀態下活上萬年:「如此活下去有何意義?」


「我只知死亡以後,一切意義於我變得沒意義。」老者沒有正面回應我的提問,避重就輕指出更壞情況,巧妙突顯現狀的好。老者答案偏頗,皆因不欲承認真相。人類沒能承認意識不到的事物。換言之,老者早知答案。


他聰明,知我聰明,亦知道我知道他知道甚麼。


無法繼續逃避,老者倒地斷氣。


我不驚不訝,伴屍凝望柴火沉思。


我沒有死去,因為我並非思考意義何在,而是思考如何創造意義。


天明。我動手創造意義去。


撥弄柴枝,焚燒遺體,燎亮森林。


有人運水,有人撲火,有人救人。各施其職,各盡其義。


我氣定神閒,穿過人群,前往山上宮殿找祂。居高臨下,俯視地面眾生奔波頻撲,頓時百感交集。


「你不怪責我?」我直接問。


「我明白你用意。」祂無所不知。


「你早知大家暴斃原因?」我所知有限,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類。


「我知道原因,但我無法理解,所以沒能解決。」祂愛人類,卻非人類,無法徹底代入人類角度:「我不明白為何人類需要『充滿缺憾的世界』。完美的和平世界不好嗎?」


「有我的世界完美和平,無我的世界完美和平,換言之,我就是可有可無的、沒意義的。」我指著忙碌救火的人們說:「看!一場火災令大家由百無聊賴的遊民立時變為救人救火的大英雄。」


「為了證明自己,寧願離開幸福,不斷遭遇不幸?」完美的祂不明缺憾的美麗。


我堅決點頭。


祂悲傷流淚。淚水觸地一刻,我被強大力量彈飛,飛離宮殿,安然著地——祂還是愛著每個人類,包括我。


我回頭遙望,宮殿消失了。


感動,感恩,感慨。


祂竟默許我的行動!


我浪跡天涯,到處作惡。


有人追殺我,說我破壞和平,為禍人間。


有人認同我,協助我,保護我,膜拜我。


時日漸過,當追殺者和追隨者各佔世界人口一半,我選擇隱退。


億年過去。我某天在街頭偶遇祂。祂說剛在新開張的咖啡室買了咖啡和蛋糕,邀我一起到宮殿品嚐。我說好的,不過要先到便利店支付電費。祂笑問為何不繼續拖欠。我說經已拖欠幾季,快要被斷電。祂笑我假壞蛋,我笑祂假正經。


宮殿依舊宏偉,祂依舊和藹,我依舊迷惘。


「覺得現今人類怎麼樣?」我嚐一口咖啡,暗讚苦酸澀比例得宜。


「怪。」祂眉頭輕皺。「你呢?喜歡現在的人間嗎?」


「我不敢細想這問題……我擔心自己會後悔……」我望出窗外,俯視雲下人世眾生,雙手不自控微顫:「人類壽命日益縮短,我估計無人可以活過一百二十歲……」


「你認為是自己一手造成?」祂倒是比之前更淡然,放下咖啡杯,轉而品嚐蛋糕。沒待我回答,祂又繼續說:「無論你有沒有插手,人類終究會滅亡,分別在於滅亡時間和方式。」


「我不明白。人類本有永恆壽命,若非我自作聰明,大家該可以……」我的內疚感硬生生被祂的說話壓下——因為祂不會說謊——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疑問。


「我在造人時加入了『分別心』,令每個人類都有獨特性格和思考模式,希望集思廣益有助促進新一波人類文明快速發展。豈料分別心令人類十分在意自身和周遭人事物的區別,部份偏激人類甚至完全否定自身,因而暴斃。」祂碟上蛋糕不知不覺間缺了大半,當然,也可以說是祂吃掉大半。若有所失同時若有所得:「打算召喚大洪水給大家來個痛快了斷,減輕痛苦,誰料你提出一個奇特方法!我姑且放手讓你一試,效果很不錯。」


「不過大家的壽命縮……」我聽不出我的煩惱與祂的解說有何關係。


「活膩了,自然不想活。無論世界和平或混亂,無論本身壽命長或短,無論生活順心或困苦……」見我思路走入死胡同,祂直斷了當道出當中因由罷:「無論旁人如何對待,最終決定權還是在當事人手上。」


繃緊多年的情緒得到解放,活上億年的我倒在祂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我哭累了……」


「那就好好入睡吧。」


「可以不醒來嗎?」


「隨你喜歡。」


「謝謝。」


「不用謝。」


「我愛祢。」


「我愛你們。」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