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從不理所當然

3月11日，世衛終於肯宣布武漢肺炎（或 Covid-19，或新冠肺炎，隨你喜歡怎麼叫）為 pandemic，pandemic 這個字中文怎麼寫？跑去維基查一下，原來是「瘟疫」、「大流行」。

今日，武肺已經傳到117 個國家，感染者近14 萬，死亡人數5千，並不斷跳升中。意大地全國封城，黎巴嫩關閉所有餐廳和戲院，科威特和印度禁止外國人入境，特朗普四處在為了自己的無能找替死鬼，昨天是歐盟，今天是奧巴馬。全世界都進入一種肅殺的氣氛之中，大戰來臨前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吧。

而在英國，政府的抗疫手法是 herd immunity，即是什麼都不做，由得人病，反正有八成的人病了症狀也只是輕微，就由得他們自己好，這樣整個社會就慢慢培養出抵抗力。所以即使感染和死亡的人數節節跳升，英國的海關依然大開，人群聚集也不禁，學校也還照上課。那如果你不幸是年老或本身有隱疾的呢？怎麼辦？對不起，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對於當今的保守黨內閣來說，無錢無權年老病弱的不是人，是社會的包袱，這個政府不是沒錢，就是有錢也不願意拿出來給 NHS 用（這裡的全民醫保），有右翼報紙的記者竟然寫得出「武肺都有一些良好的經濟效果𠺢，因為它會針對性地減少年老的人口嘛」（from an entirely disinterested economic perspective, the COVID-19 might even prove mildly beneficial in the long term by disproportionately culling elderly dependents, Jeremy Warner, Telegraph, 3 March 2020)。昨天 Boris Johnson 跑出來跟人民說：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有很多家庭會失去心愛的人⋯⋯DLLM，做嘢呀，身為首相你要救得一個得一個呀，唔係叫自己D人民去接受死亡呀！看來英國人選得出這個政府，就得咬緊牙根學香港人一樣：自己條命自己救！也難怪群眾會恐慌，廁紙、洗手液、消毒劑、意粉、麵粉等一早被搶購一空，聽說有些人連頭痛藥都不放過，Tesco、Sainsburys、Ocado 等超市都開始限制每人只可以買一定數量的日用品，網上還有人打趣說：嗨我儲了大量 Andrex，有興趣用一個 4-bedroom house 來交換嗎？

也有不少「清醒」的人，製了不了圖去笑那些搶米搶藥搶生活用品的人，囤得太多當然不好，可是明知災難將至，買多一點也是情有可原吧。

之前寫過，我這三年都在斷斷續續的 Stockpile 中，一開始是因為受不了脫歐的壓力。去年二月，那時香港還未發生逆權運動，當然沒有人想到一年之後會爆發大瘟疫，世界好像還很正常，我跟一個從來都對自己信心爆棚的舊同事說起自己在家裡存了一些糧，她大聲地笑我痴線。舊同事生於1970年，長大後去了英國唸書和生活，她活過了香港和倫敦最好的時代，不知是不是這個緣因，她對世界的制度很有信心。可是我担白，自己並不是這麼一個徹底樂觀的人，而我身邊還有一個人，對 Stockpile 是抱持很開放的態度的，因為他小時候的經歷告訴他，琳琅滿目的貨架並不是理所當然的，相反，沒有貨的百貨店、和要排隊買廁紙才是日常。

那是人我先生，他小時候，波蘭還在共產主義的統治下，一切都得聽蘇聯的。波仔這個小名就是我爸起的——波蘭來的嘛——當然現在已經不是被人叫X仔的年紀了，不過這小名用起來很方便，所以就由得我用著吧。

環顧歷史，世界上沒有一個試圖推行共產主義的社會不是搞到獨栽和經濟大衰退而收場的（你不要跟我說大陸那一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中國式社會主義），波蘭第一次實行食品的配給制度是二戰之後的 40、50 年代，那時全世界都百癈待興，即使是英國也實行過此制度，所以也不只波蘭人生活艱苦，問題是70年代末期的經濟大破局。

根據1981年5月21日的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當時波蘭的外債雪球已經滾到270 億美金（$27 billion），其中 150 億借給了私人銀行，另外約 100 億是政府的債，因為種種經濟政策失誤和政治原因，國內的工廠和媒礦基乎停了業，波蘭連利息都還不起，但還是繼續在借。國內通貨膨脹厲害，糧食嚴重短缺，首先不夠吃的就是糖，其實波蘭本身產糖量不少，問題是，不管他們生產幾多，大部分都進貢到蘇聯那裡，有今年已經 50 多歲的人憶述，其實當時不管波蘭生產了什麼，好像最後到是進到蘇聯手裡。

在 70年代尾開始，一直到 1989年，食物的配給制度又斷斷續續地回來了。

糖之後，就是肉類短缺，然後是油脂類（牛油、煮食用油），再來就是麵粉、麥皮、酒、朱古力、香煙，基本上即使有商店，貨架上永恆地空空如也。上圖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配給證（Ration Card)，是根據一個家庭的大小來分發的，拿了一樣東西那一格就會撕下來，你吃得太快的話就不可以再買了，卡上面所有東西對一般波蘭人來說都是稀有品，但怎麼還是多了兩格稀有品呢？答案就是，那是稀有品中的稀有品！有什麼這麼矜貴？那就得看下面的 Gosia 在排什麼了。

排隊買東西中：我們小朋友覺得超好玩，可是我媽一點都不高興。（Gosia, 生於 1980s)

當時一起排隊是小孩的任務，因為一人只可以買少量，所以大人加小孩都會一個個排隊，領完一次，大人就會打發你去隊尾再排過，所以上面 的 Gosia 說她跟她的兄弟玩得很開心。至於波仔家呢，有六兄弟姊妹，所以搶起貨來絕對是全家出動，戰鬥力強勁！

好了，那 Gosia 到底在排什麼呢？答案就是：廁紙！

對，廁紙是稀有品中的稀有品，通常都是突然出場，跟據波仔的說法，這種出現叫「drop」，不知是從哪裡掉下來的，當時當然沒有社交媒體，所以毎人都是從別的途逕得知某種貨品將會出現，可能是店家在門口貼了告示，也可能是口耳相傳，你全家人一定要在貨品出現在店裡之前就要開始排隊，通常都是 4 個小時之前，然後別人看到有人排了，就會跟著排，很多時他們連自己在排什麼都不知道，有人本來排隊買電視，誰知排到自己變成了雪櫃，不過雪櫃都好，照買！在物質如此匱乏的社會中，你會不管三七廿一先買了回去再算，因為你豪不起，今天不買，日後無貨你別哭，買不到廁紙，你就回家用報紙！

如果當時政府有發配給證，一家就只可以買一定的數量，不過政府並不是長年實行配給制的，不實行不代表有貨，其實吃的用的一樣還是不夠，所以在沒有證的情況下，波蘭人會有多少買多少，就是囤貨了。所以會出現上面 Gosia 那種情況，大人會叫小孩排完一次又一次。

廁紙之外，原來香蕉也是稀有品。記得有一次跟一個日本同事說起我家波仔很喜歡吃香蕉呢，我超討厭的，因為又乾又甜。那個日本同事瞪大了眼睛看我，說她認識的波蘭人也一樣，以前她在北京留學時，同學中有波蘭人，天天都吃香蕉，她笑問：有這麼好吃嗎？那個同學答她：因為小時候沒得吃。

在共產主義畸型的生態之中，你不能想信制度，你只可以想信你自己。有錢是沒有用的，最有用的，是人脈和關係，最好是有親戚住在美國或西歐，因為他們可以把東西當禮品一樣寄回來給你，所以當年同學中如果有人有西歐人親戚的話，那個小孩說話都可以大聲一點。又或者，你的職業可以讓你接觸到很多人，又可以獲得他們的信賴，好像波仔的爸爸，副業是幫別人家的小孩補習數學和物埋，有時一些家長就會把多餘的配給證給他。

轉制之後，一瓶雀巢即溶咖啡粉是上禮，你可以包好拿去送人，收到的人，會珍而重之地放在客廳的組合櫃上（這場面我在一齣俄國電影中看過）。

畸型的社會產生出畸型的行為，在跟波仔一起的這些年，我都是只買夠用的就算，不過他有一個習慣：至少買多一份。這在正常的社會中是多餘的，尤其是自己住的地方又不太，試過一次，在天上野買晾衫架都要買兩個，結果其中一隻放了幾年之後要拿去 charity shop。

到今天，能夠一個人吃一整排朱古力還是會讓他感到很幸福，你可以回去看上面的配給證，一人一次只可以領100克的朱古力，而且那不是比利時出產70%黑朱古力，而是疑似朱古力的粉狀物質，那滋味隨君想像。又例如即使已經可以常常吃到鮮肉，他有時還會突然很想吃午餐肉，午餐肉不煎，就這樣切片放在塗了牛油的麵包上（最好是 Kaiser roll），然後再在上面擠上茄汁，即成，他會說：This is my communistic sandwich。

一直到去年為止，世界還很正常，可是去年香港發生的事，讓我覺得香港和波蘭，已經掉換了身分，80年代的苦生活助長了波蘭的 Solidartiy 運動，最後也推翻了共產政府，鐵幕連環倒下，東歐迎來了民主。東歐還是不富裕，但他們有民主，香港看上去五光十色，中產的生活很好像很好，原來不過是玻璃之城，那外殻一破，我們看見裡面已經腐敗成一灘血水。

現在全球武肺大流行，他那「you cannot be too careful」的豆知識，反而是幫到我們了，當我去買米還很在意別人的眼光時，他對此抱著開放的態度（還是那一句，夠用就好，不要囤到全世界都冇得用）。

日本是很方便，想買什麼有什麼，國民在生活各方面都被照顧得很妥當的社會，可是一個 311大地震，所有生活日常都會變得支離破碎，所以去 Don Quijote 這種店時，會見到有很多讓人放在家裡的避難救生包，例如可以放很多年的乾糧。

港鐵的服務全球數一數二了吧，一場逆權運動，暴露了它黨鐵的本質，話不開就不開，你從小到大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服務，突然就沒有了。

然後今天到了武肺，在意大利，現在餐廳、戲院、商店，全部不準開，我其中一個客戶，不理英政府的無為而治，昨天宣布員工可以自行選擇在家工作。

大地震是天災，武肺是人禍，發生在當日的波蘭和現在的香港的是腐敗的政府和崩潰的社會的制度⋯⋯然後你會發現，所謂日常，例如琳琅滿目的貨架、永遠供你使用的交通工具、足夠的食物藥品、開著門來救你的醫院、善良的警察叔叔、靠山一樣的司法制度⋯⋯全都不過是海市蜃樓，能夠支撐這些幻影的東西一倒，你就只可以靠自己。

什麼都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命，還是得靠自己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