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0 空閒（下）

我們的精神和心智消耗在日常的工作裡，用我們的心神去餵養我們的肉體和胃口，並且逐漸習以為常。當然，為了生活，我們理應必須先供養自己的身體。但是實際上，我們所餵養的胃口，經常只是多餘的物質慾望和精神的鴉片。人有追求的目標和動力，才有了創新和前進；這一點不僅可以說是人類的本質，亦可以說是良好的本質。然而，眼下我們的追求時常是有害的。

我們追求物質的慾望，不僅要吃，還要吃到飽；不僅吃到飽，還要吃到撐。我們在自助式的餐廳裡蒐羅世界各地的食材珍饈，卻常常不珍惜口邊的食物。不喜歡吃了，吃不下了，就把食物倒掉。我們追求高級的食材，昂貴還要更昂貴，稀有還有更稀有。但是不曾仔細咀嚼每一口食物給我們的身體最原初的恩賜，無論那只是一片地瓜葉，還是一支雞翅膀。我們付出大量的勞力和金錢，去換取更高級的慾望，而這些慾望往往消耗了更多的資源才能產製而成。但是到頭來，這些慾望給予我們的是一樣的熱量，一樣的養分，並無什麼特出之處。

我們追求精神的鴉片，快速、大量產製的娛樂消耗品，一部又一部今天看了明天忘記的影片，一款又一款刺激華麗奪人眼球的遊戲。網路把我們連在一起，網路把我們綁在一起；電腦幫我們思考，電腦替我們思考，電腦取代我們思考，電腦取代我們的腦。因為我們不再停下來，新聞滑過去，爆料滑過去，氣憤滑過去，笑鬧滑過去。腥羶色和虛假，惡意和狡詐華過去。我們不再停下來，我們不再有一段時間，一個人站著，靜靜回味過去，靜靜感受現在，靜靜思考未來。

我們獲得與處理的資訊轉速瘋狂加快，我們自己卻停滯下來。我們的視野裡不再有長遠的目標，我們的改革不再考慮十年或者以後。我們眼中的問題，剩下得過則過，剩下因循苟且，剩下今天明天。我們不再考慮那些緩慢的事情，諸如種一棵樹，在一座森林中漫步；或是建立良好的教育，以使我們的社會在未來的二十年三十年，有更好的中流砥柱。我們學會了，能撈則撈，能混則混。因為我們在如此的環境中成長，在如此的環境中學習，在如此的環境中定型。這是我們被教導的，這是我們所學會的。知道如此，卻沒有做出改變，就是我們的錯。

快是圭臬，忙是教條，追求是宗旨。我們把時間塞滿，一定要去做些什麼，一定要去擁有什麼，一定要去獲得什麼。我們把所有的時間用光，用在有用的生產和有用的消費，不需無用的藝術或無用的思想。沒有什麼需要傳達的理念，除了廣告；沒有什麼需要進行的思考，除了讓物質生活更好。這就是我們的時代，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不被允許放慢，不被允許空閒，不被允許無所事事，不被允許沒有目標，不被允許問為什麼，不被允許不為什麼。我們是時代洪流裡的水滴，沒有一滴水需要讓自己逆流而上。這麼做，是為了讓我們的集體更強壯。沿途席捲一切，挾帶所有人一起前進吧。快要更快，大要更大，多要更多。這就是真理，因為這不需要質疑。

我寧可認為，我們需要脫離。我寧可要更多的空白。我寧可在他人眼中無所作為，只為有所自己的作為。儘管我的作為可能只是一花一樹、一草一木，是一粒沙，是不起眼的塵土。儘管那意味著自己、自私、自我，可那裏頭也有空閒，也意味著自在，自由，和自然。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後的抵抗。無聲無響無血流的戰爭，無明無謂無意義的抵抗。那是詩，那是書，那是藝術，那是我，那是生命。那是不得不如此的，必須的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