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田野笔记2⃣️2023.7.19-7.27
7.18-7.19
这一趟去固原没有选择飞机,而是选择了高铁加普快联程,从宁海到杭州,从杭州到徐州,最后从徐州到固原,这一程是普快。从我有印象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上车前充满了好奇与安心,觉得在车上躺着睡一觉,醒来就能到,好像也没那么难熬。然而当我进入火车站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了对这趟旅程的怀疑。
徐州站的进站口只开了两个,进门就是安检,速度慢,因此拎着大箱小包的旅客很多都排队排到站外,接受下午暑气的考验。等到安检结束,我开始打量起徐州站。这是一个层高很高的建筑,就几盏大灯,很素的墙面,显得昏暗陈旧。过了安检就是两列电动扶梯,中间是车站大屏,红字绿字放映着车次。二楼的通道两侧是很多个候车室,散落着一些座椅,但几乎没人坐着,都站着排队,希望早点检票上车。
从检票口下楼上车的这段路没有电梯,所有人都拎着背着拉着扛着自己的行李,吃力地走楼梯。我的第一感觉却不是辛苦,而是新奇,站台像是民国剧里车站的陈示,粗糙的方形水泥立柱,木质长椅,以及我只在课本里读到过的月台,原来就是在站台上卖香烟和食品的小摊。当我怀着这份新奇,进入卧铺车厢之后,它就完全破灭了。我看到的是本就狭窄的过道还有一排坐着人的侧椅,行李架上堆满了箱包,右手边的卧铺上中下放着三张床架,一个小间就是六张。我的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幅类似的场景就是德国集中营,犹太人睡觉,所有人挤在实际上就是木头架子的“床”上,又像是一屉屉包子躺在各自的蒸笼上。
我爬上上铺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碰头,即使坐在床上也没法伸直腰背和脖子,只能躺着,而起身的时候也得小心,不然还是碰头。走在过道上更得小心,不然一只脚丫子就会在你的脸旁边,一个大屁股从上铺空降。这么促狭的空间却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可以伸直脊背,可以爬上爬下,很快就玩得累躺了。在十点钟乘务员来拉上窗帘,熄灯,整节车厢乘客开始休息,只有呼噜声还在高歌,车厢也不是震动而是抖动,我几乎睡不着,只能在迷迷糊糊中眯着等待天亮。
7月19号的中午,我来到固原,车站的站台比徐州更破旧,地面贴了地砖但依然坑坑洼洼,出站口是室外的一条长通道,头顶是绿色的凉棚。一路上路过熟悉的固原地标花坛,看到熟悉的群山,同去年一样,一下车不直接奔目的地干活,而是先吃点好吃的,去年吃的蜂蜜,今年吃的韭菜盒子。和坐绿皮火车一样,我是第一次吃韭菜盒子,大姐在地里现摘的韭菜,炒了鸡蛋搅拌在一起,裹在面皮里煎,这么简单的食材却能酝酿出这么香的味道,现包现烙,我一口气吃了六七个,剩下的大姐还让带走当明天早饭吃。
村里天黑得很晚,将近九点才完全黑下来。我来到老马家,即将和他成为八天的邻居。
7.20-7.28
在老马家的住宿条件已经算村里非常好的,没有气味,干净整洁,只是水龙头在院子外面,每次洗脸洗头都得打一大壶凉水,倒进电热水壶里一些烧成开水,就着凉水热水完成洗漱。正是这简陋的条件,让我达成一项人生纪录,连续八天没有洗澡,只洗头,换换内裤和袜子。
老马的老伴在外面帮儿子带孩子,家里只有他一个养牛和种地,吃得很简单,就是馍馍和茶,因此我没有被安排在他家入伙,而是在村口的老庞家,早餐我自己在老马家解决,一个鸡蛋一瓶牛奶,当然吃不饱,但是干巴巴没味道的馍馍我实在吃不惯,只能忍着饿到中午。午餐和晚餐由老庞的媳妇周大姐为我们做,都是面条,搁一点韭菜、胡萝卜丁、西红柿当菜码,我照例吃一碗,不委屈自己多吃,也不剩饭让大姐伤心。唯一的例外是一天老师让大姐做一次米饭,让我吃得合口一些,也许是不常吃米饭没有经验,米饭煮得很硬甚至有点夹生,我硬吃了大半碗后实在吃不下去了,只好剩了喂狗。从那以后我就要求每餐都吃面,就算不好吃也起码不出错,在村民家里浪费粮食实在是难为情的事。
在村里这些天了解到的问题同去年都差不多,在第一篇田野笔记里已经谈过,这里只说这次印象很深的问题。快手等短视频对村民的占据已经非常普遍,我的房东老马平时除了干一些农活和喂牛,剩余时间全部用在刷视频上,我进入很多村民家里发现,大部分电视都被盖上了防尘罩,几乎没有人再看电视。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电视作为重要的文化产品给人们——尤其是农村的人们——带去了不可替代的文化资讯和娱乐活动,现在在农村却几乎被废弃,各个年龄段的村民们都爱刷短视频,我总是能听到村民手机里的罐头笑声和“那种”歌声。我不禁想,快手到底让村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还是更加单调?
在去年的田野笔记里我写过,农村的金融问题很值得关注。这一次听村民说,无论是养牛还是帮儿子买房,百分之六七十都负债,低保户贷款无利息,但普通村民贷款利率没有任何优惠,这让村民们的精神压力普遍很大。我还发现,去年了解到的为了结婚和养牛而贷款还不是最沉重的,帮儿子买房才是。哪怕是按揭利息由儿子自己支付,首付款对村民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有些村民为了能付首付款,自己也得背一些贷款,才能帮孩子买一套房。正在负债的固然辛苦,孩子正处于适婚年龄的父母则还要承担巨大的精神压力,想办法把钱赶紧攒出来。
村民的稳定现金收入依然难以实现,但是这一次我有了新的看法,那就是——无论怎么样,日子都得过,不管是子女给一点钱,还是外出打几天零工,还是卖一些牛羊,村里主要的中老年人手里总归有点钱,家里有土地,不至于吃不上饭吃不饱饭,多少都会有收成。换句话说,村民把生活进行下去的办法远比我想象的多,对村民贫困的生活的考察,在于真实的细节,而不是把想象简单地归结为一个字“苦”。
另外,这次我在不少村民家里都看到了妇洁阴洗液和类似药物,我推测这里的好多女性都有妇科病,但不好问,希望有心的朋友能关注农村女性的妇科疾病问题。
最后,是我在这两次田野调查中的感悟。
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老师总是提到,“我的那些北京朋友可爱看我发的朋友圈了,老是点赞,都想来”。我却觉得,这些人对照片内容的喜爱仅仅源于他们不住在这里。他们能不能接受这里遍地都是羊屎蛋,到处都飞着苍蝇?能不能接受村里的空气其实不是清新的,而是充满了炕烟味和牛粪味?能不能接受下雨后一踩一脚泥?能不能接受烧开了的水表面还漂着一层白絮?能不能接受和村民一起,连豆子带豆荚不洗直接吃?能不能接受没有洗脸台和下水道,家里唯一的水龙头都在院子外面?地里种满了黄色的小麦和又高又绿的玉米,看着确实喜人,他们又能不能接受这背后辛苦的劳作?朋友圈的读者只是在消费风景,消费浪漫而已。
我在村里保持卫生,防晒,早餐不吃馍馍,有吃面不喝汤的习惯,而受到老师半开玩笑式的批评,我也觉得自己和村民们不同,显得不够融入。我想,在田野里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而显得和研究对象不同,是不是不合格的研究者?是不是会阻碍与研究对象的融合?这中间是否存在一个平衡点?
老师常说,她改变了这个村里好多人的命运。我知道这些,她帮助贫困孩子上大学,帮养鸡场主卖鸡蛋,向北京医生朋友介绍村民病情帮助诊断和治疗,帮村民申请低保等等。我想,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是我帮你赚钱办事治病,你就愿意花时间配合我研究的利益交换关系吗?或者说研究者要融入田野就势必要进行利益交换,对方才会接纳你?大恩如大仇,这些受人恩惠的村民对研究者又怀着怎样复杂的感情?还是说我把田野中的社会交往想得太机械了,人们的交往本来就是交换和情感共融的?
对农村研究来说,研究者会发现许多问题,但我在跑了这两趟之后发现,二十年来村里除了修路和危房改造——这些当然是很重要的改善——并没有多少生活水平和品质上的提高,研究者对研究环境的干预和影响应该到什么程度?是只利用它收集信息完成研究而已,还是在认为有改善环境的可能时即使毁了这个田野也去改善?明明知道很多诸如腐败的问题所在,甚至知道对应的责任人,但为了保全研究环境和自身准入研究环境的权限而选择不说?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最后一晚再次来到西海子。与去年相比,这里完全凭空变出了游乐场和小吃街,附近的村民在这十天的大集里赶来卖烤肉串、烤鱿鱼、烤面筋、冰粉、打枪、套圈、蹦床、旋转木马等等,既补贴一点家用,也同熟人朋友见面聚会。没有人会想到山野间会有如此热闹非凡,老人被搀扶着来看戏,孩子们被牵着来吃和玩。我们游玩结束后乘车往外走,路上看见好多父母带着孩子,他们没有车,选择徒步进山,可能很累,但我相信孩子们很高兴,这是他们难得的团聚和休闲时光。
写到这里,表示间隔一年的两次固原田野工作完全结束,以后不再有,但我一定会再去看看那里的“老朋友”们。这段经历让我看到中国贫困的农村面貌和特殊问题,让我认识到了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张力和各自的复杂性。
这是一条不知去向的路,我会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