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心得〕【離婚季節】假裝不在意
離婚季節是由約翰‧齊佛所撰寫的短篇小說故事集,擁有”郊區的契科夫”稱號的齊佛非常善於描寫家人、朋友之間細微潛伏於表面之下的衝突情緒,並且樂於使用幽默的口吻來敘述一件件看似荒謬但最終又引人發笑的故事。
生活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慢慢侵蝕我們的熱情,不管任何激情的理念與夢想似乎都會不知不覺慢慢染上塵埃,而約翰‧齊佛的筆觸就如放大鏡般,帶我們一一檢視這些細微但是日積月累的黯淡,並且在最後用天外飛來一筆的幽默輕輕拂過生活的表面,為我們揭示在這之下的芸芸眾生。
離婚季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說:「不過有誰說我不可以?我走了有什麼壞處?我走了有什麼好處?誰知道。我愛兩個孩子,可是這樣不夠,光是愛他們兩個是不夠的。我不會傷害他們,可要是我離開你,會不會因此傷害到他們? 離婚真有那麼可怕嗎,維持一個婚姻所做的一切有多少是好的呢?」她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在葛勒諾柏的時候,」她說:「我用法文寫了一篇很長的關於《查爾斯·史都亞特》的論文。芝加哥大學一位教授還寫了封信給我。現在我沒有字典就沒辦法看懂法文報紙,我根本沒時間看什麼報紙,我為自己的不知長進感到羞愧,我為自己現在的模樣感到羞愧。噢,我想我是愛你的,我真的很愛兩個孩子,可我也愛自己,我愛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應該有些價值有些前途。川契爾送的玫瑰花讓我覺得漸漸在失去,失去了自己的尊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懂我的意思嗎?」
P212
如果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麼對於愛莎來說就是一副慢慢掩上的棺材,埋葬在裡面的是曾經屬於她的美好將來、可能擁有的人生,以及,她自己;為了照顧小孩與丈夫不得不放棄個人的追尋,全心全意為家庭付出,但人終究會有疲倦的時刻,在這個日漸掏空自己的婚姻生活裡,不斷被迫犧牲自我價值,仍舊會因為動了”想放棄”的念頭而感到愧疚,在這樣的拉扯中日復一日、年過一年。
也因為各種不如意的壓迫,所以對於陡然熱烈追求自己的川契爾並不排斥,並且在看似越線的種種行為中感受到被視為”一個完整的人”,不再是誰的妻子或是誰的母親,而是一個有自由意志可以決定自己方向的完整體,不過像夢一般的沉醉最後也會像夢一般的驚醒。 故事的結尾愛莎沒有離開丈夫或是孩子,而是徹底體悟到需要依靠外人的追求來確定自己的存在感是一件多麼可笑又可悲的事,從這些幻滅的體悟中,提煉出更深更遠的哀傷。
大樓管理員
契斯特知道,在那一刻她的不快樂,不是因為離開一個看似熟悉卻變陌生的地方,而是痛苦—痛苦要離開這一個曾經因為她的口音、她的容貌、她的衣著、她的戒指而博得尊敬和青睐的地方:痛苦要離開這個層級而去到另外一個;更痛苦的是因為離開並不能使一切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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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立在繁華都市的公寓大廈有如社會的縮影,有人靠著自己的腳印一步步攀上高處眺望遠方,而有人一出生就乘著電梯扶搖直上;有人只能寄居於地下室,在沒有暖氣的房間內縮著身體瑟瑟發抖,也有人只要拉開窗簾就能享受到溫暖的陽光與無盡的視野;在這裡有些人上上下下頻繁更換房間,始終無法找到定居之處,也有人因為再也無法負擔節節高升的房租而被迫離開。
在這裡往上,並不代表攀上枝頭,往下,也不見得能夠腳踏實地,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只要一離開大廈,以往周遭的人所給予的崇敬、尊重、關愛便會立刻消失,而或許這才是大廈讓人無法離開的原因吧,它所賦予的不只是居所,也是一種身分認同跟歸屬感。
孩子們
她一身銀亮的衣裳就像天使長聖馬可的戰袍,響雷閃電,死亡毀滅,都掌握在她的右手之中。
「這些年來所有的人都在警告我,」她說:「也許你不是故意出錯 也許你只是運氣太壞—只是赫絲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刺繡少了一半。你總是在修補我要坐的那張椅子。還有你,維克多——你說網球場修好了,當然,我不清楚,因為我不會打網球,可是上星期我請貝爾登他們過來打網球,他們跟我說,場地根本不適合打球,你可想而知我有多尴尬。昨晚你在花園趕走的那些人,原來是布朗里先生生前非常要好的朋友的小孩。還有,你的租金已經晚了兩個禮拜。」
這幾個年輕的遠親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分。他也是一個遠親嗎?也許是,某個叔叔?還是某個窮親戚?不過房子很舒服,天氣很好,至於維克多,他們不想追究了,他看起來怎樣就怎樣吧,而他看起來非常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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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人的極致可以是什麼樣子,維克多夫婦為我們做了非常印象深刻的示範。
從出外旅遊幫民宿老闆帶小孩、料理晚餐,順邊再離開之時順手送一只銀茶壺到幾千公里外的偏鄉小鎮,到成為坐擁古堡的寡婦的御用工友,打掃古堡上上下下、維修網球場、整理坐墊刺繡,維克多的人生就是一段又一段幫傭的經歷,儘管每次開始這種關係都不是他的本意。
外人來看這樣奔波又勞碌的經歷不免質疑:為什麼要如此雞婆? 不過我想作者已經在結尾的描述給出答案——他看起來怎樣就怎樣吧,而他看起來非常快樂。
琴酒的哀愁
我剛才就是在想她。她跟我一樣,也在幫傭,這是很寂寞的工作。你明明被一整個家庭的人圍繞著,可永遠都不會是其中的一分子。你的自尊常常會受傷。那些太太夫人個個都高高在上,不體諒人。我並不怪她們。主人和僕人的關係本來就是這樣。她們點了雞肉沙拉,你天沒亮就起床準備,等到剛剛把雞肉沙拉做好,她們又改了主意,想吃蟹肉湯了。
她發現看不清世界的那一剎那其實感覺滿好的,但是她從沒看見她的父母親有過這樣的狀況。她從沒看過他們又唱又轉地抱著街燈柱子,不過她看過他們直接倒下來。 他們從來不會失態—愈醉愈客氣,愈醉愈有禮貌 -只是有些時候,她父親站起來要為大家斟酒,他走路的樣子很正常,可鞋子卻常常會勾到地毯。還有些時候,他往餐廳的門走,總是會差上一兩呎—有一回,她看見他直接撞上牆,因為力道太猛,整個人倒在地板上,他手裡拿的酒杯幾乎全砸碎了。 當時有一兩個人在笑,乾笑而已,大多數人則都裝作沒見。而她父親立刻爬起來,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到吧台。艾咪也曾經看過法克森太太沒對準座椅,還差一呎的距離,砰地一聲坐到地板上—那次沒有一個人笑,大家都假裝沒這回事。他們看起來就像在學校演出的某齣戲裡的演員,萬一撞倒了道具樹,你就要趕緊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它扶起來,這樣才不會毀了森林的假象,他們看見有人摔倒的時候,表現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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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們對著初次見面的聚會朋友熱情寒暄、掏心掏肺,卻對於朝夕相處的幫傭不屑一顧,彷彿他們只是房子的某個部件;大人們總在喝醉時很清醒,在清醒時卻恍惚到不行,從艾咪的視角望去,世界就是如此傾斜,以至於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認為看不清世界的剎那是美好的,只要每件事都保持著動態模糊,那麼那些歧視、高高在上的語氣、不友善的咆哮通通可以被迅速一帶而過,沒有一點必要去點破任何的不自然,因為大家都極力維持著生活在自己掌控之中的假象,也唯有這樣,不堪的生活好像在某個角度看來又沒那麼不堪了。
噢! 青春啊美貌啊!
黑暗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食物臭酸味。從廚房的窗口,凱許看得到羅傑士家的派對。那是個年輕人的派對。羅傑士家的女孩約了些朋友過來吃飯跳舞,現在好像快散了。車子一輛輛開走。
「我全身都是草漬,」一個女孩說。
「希望那老頭記得買罐汽油。」一個男孩說,一個女孩哈哈大笑。
他們除了想辦法排遣這些夏天的夜晚之外,其他什麼心事也沒有。什麼稅款啦、褲頭上的鬆緊帶啦 所有生活上那些令凱許透不過氣來的不美不好的真相,在那個花園裡完全沾不上邊。妒忌緊緊抓住他—如此蠻橫如此苦澀,他簡直難受到了極點。 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把他跟隔壁花園裡那些孩子區分開來。他一直就是個年輕人哪。他一直就是個英雄啊。他一直受人崇拜,一直很快樂,一直衝勁十足,現在卻站在黑暗的廚房裡,失去了體力、衝勁、好看的容貌 失去所有在他不可或缺的東西。他覺得隔壁院子裡的那些人就是他當年參加的派對裡的觀眾,那裡有他的興趣和念想,然而現在都被無情的去除掉了。他覺得自己就像夏夜裡的幽魂。他心中充满了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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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許在學生時代是個傑出的運動員,雖然年近四十,依舊擁有令人羨慕的體態與精力,不過就算是能夠在同齡人中鶴立雞群,仍舊抵不過歲月的侵蝕。
隔壁在派對中狂歡的年輕人就是一股無法別過頭的當頭棒喝,無時無刻提醒著凱許在歲月中逐漸流失的那些——整夜狂歡的派對、沒有稅款單的生活、擁有絕對當下的青春,而這些令他焦慮,也不願面對,因此每次在派對結尾,凱許總要把俱樂部的桌椅擺成五百障礙,然後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一一越過這些挑戰,以便證明他仍然緊握青春,到後來甚至越演越烈,需要有人拿真槍鳴槍讓他體會,自己在人生的賽道上還是佔有一席之地。
豬掉進井裡的那一天
那豬,大家都知道,是抽獎抽到的,但沒人糾正諾德太太,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小錯誤。最近她常誇讚藍迪,而且是誇讚一些連他自己都不以為然的事。這應該不是她的本意,她一向對於跟她唱反調的人很頭痛,可是現在她只記得他在德國的表現有多棒,他在住宿學校裡多麼受歡迎,他在足球隊裡有多麼的重要——所有虛假的、高尚的、善良的回憶全部套在藍迪的頭上,仿佛這些話能夠給他某種激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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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與長大之後的子女團聚時光總是一再反芻過往的回憶,不管是快樂或是悲傷、曾經發生或是從未發生,只要能夠填補那些尷尬的空白時刻,任何不存在的記憶都可以被捏造出來。
從諾德太太的角度來看,自己的子女沒有任何一位繼承了她與丈夫優秀的品德、人格特質,每當聚會時這種感覺更會加重她的失落感;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裡呢? 每每想到這樣的問題就令諾德太太感慨,有人說子女是一面鏡子,反射父母自身的形象,或許這些對於後代的失落感,就是源自於對自己人生感到空虛的反映吧,所以諾德太太才會一遍又一遍,像是要說給自己聽似的,不斷重複那些根本從未發生過的美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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