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SM是對男權製度的挑釁嗎?
BDSM是對現有男權製度的反抗,還是對社會暴力和壓迫的復製和再現?
我們和Gandalf(繩縛師/播客主播/認知科學工作者)聊了聊BDSM,Gandalf是@KinkyFeminist 的發起人,ta熱衷於學習、研究和傳播多元的繩縛文化,通過結合不同學科知識和藝術形式探索繩縛更多的可能性。
ta主持和發起了一系列討論、共創、講座和教學活動,通過所發起的「Tying Slowly」以及「繩縛初體驗」系列工作坊在各地傳播繩縛文化,並發展出一套融合戲劇與舞蹈元素的繩縛教學系統「心意」。目前,ta作為青年組織的藝術表達導師與參與者們探索著繩縛與劇場的結合。
BDSM众所周知它是4个单词,其实是三组维度的英文单词首字母的缩写。第一个维度BD是Bondage and Discipline,比如说一个人被捆绑和被小皮鞭教训,或者是一些言语上面的驯服。第二个维度就是DS,就是Domination and Submission,中文是征服和臣服,这个更倾向于心理层面的权利关系,比如一个人可以去扮演另一个人的主人,另外一个人可能扮演一个臣服于ta的奴隶角色(主人奴隶本身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讲法)。第三个维度是SM,就是Sadomasochism,就是施受虐,所以这两个词有的人会把它看成是两个单独的事情,就是施虐和受虐,有的人会把它看成是一个维度。
大家可能已经发现这些概念的边界其实并不是特别的明确。有的时候束缚可能就包含着一种征服的语境在里边,或者说调教本身就包含着一种施受虐的语境在里边。所以总体来说我们会想要用这样的一个umbrella term,这样一个比较有包容性的词,更多地去涵盖各种各样人性欲的表达。
2008年的时候,一个叫Lehmiller的人写了一本书,这本书里他采访了大概2000多个在美国的受访者,在这里边有27%的被访者会表示权力和控制是他们最喜欢的性幻想,79%的受访者表示过有关于束缚的性幻想,有57%的受访者表示有过关于规训的性幻想,有73%的受访者表示有过关于疼痛的性幻想,然后超过一半曾有过强奸幻想。
所以说从这个百分比来看,人群的基数是非常之大的。当然书中的受访者是来自美国,背后会有一个文化环境的差异,但是至少它能够证实一件事情,BDSM作为一种情趣是广泛存在的。
BDSM是不是就是一种家庭暴力或亲密关系当中的暴力?
大家都知道BDSM有个很经典的原则,就是安全、清醒、知情同意。BDSM需要建立在两个人的互相认同的基础上。有时有个口头协议,或者有一个笔头上的协议。这种以共同愉悦为目的的有权力以及暴力元素的游戏和家暴是不同的。
但在中国的法律上,就是你在开始一段BDSM关系前签订的那些合同或者一些协议的话,它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因为违反了公序良俗。如果你在BDSM行为中受到了伤害,你去报警起诉对方,很有可能会达成家暴的一个判决结果。
如果不符合安全、清醒、知情同意原则,就不属于BDSM了吗?
首先“安全、清醒、知情同意”只是许许多多被人们使用的口号之一,不同的人会选用不同的标准来界定自己的BDSM实践。这些原则区分的是某一个行为能否在道德上得到辩护,它不是为了区分什么是BDSM而存在的。
假如有一个人,ta在玩BDSM的过程当中,违背了对方的意愿,做了ta不该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对方控告ta强奸。在进行公共讨论的时候,这个时候可能就会有人说,它不是consensual,因为它打破了知情同意这样的一个原则,所以说这件事情就不在我们BDSM讨论的范围之内,于是我们就不必再进行相关的反思,这样的讨论是非常危险的。
这件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它是BDSM,它是一个不好的BDSM。我们必须要能够允许BDSM存在不好的情况,我们才能够对这些不好的情况予以批判和反思,然后才能够在一个社群的角度上去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而不是说所有不好的情况都不是BDSM。
我们今天看到很多关于女权的讨论,很多人就会问什么是不是真女权,或者什么不是女权?我们每次在这样做的时候都是在公共讨论当中去假想某一种权威,然后去划定它的边界是什么?我们要认识到BDSM是一个非常多元的实践,它在这里边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标准是很个人主观的,但是我们需要有这样的一个frame来进行讨论,同样女权主义也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同质化的理论,所以当我们说一个人是女权主义者的时候,我们要了解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女权主义者,对不同的议题上的看法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我们才能够进行一个具体的讨论。
BDSM到底是不是厌女的,又或者它本身是一种对我们现有男权制度颠覆性的反叛力量?
关于BDSM有两个比较基本的阵营,第一种说法是认为BDSM它本身是反叛的颠覆性的。因为在社会中存在着很多规训,放在性的层面来说,社会把它分为好的性、不好的性,正常的性和不正常的性。从一个社会文化的角度来说,这些不好的偏离的性处在一个很边缘的位置。比如说非异性恋的性行为,然后像这种有BDSM性质的性行为,或者是我们以这种商业交易为目的的性行为都被看成是非常不好的。
可是当我们去实践这种BDSM行为的时候,第一,我们是在反叛颠覆这样的一种社会规训,我们在通过完全掌握自己对身体的使用权反抗社会规训对于自己身体的霸权。社会告诉你只有传教士的体位才是一个正确的性爱的姿势。但是你说不只是这样子的,我的性不仅仅是异性恋的,我的性不仅仅是局限于某一个器官上面的,我的性不仅仅是局限于以情爱为目的的,我只是为了身体某个部位的快乐。
像福柯在讨论BDSM的时候,他说“We can produce pleasure with very odd things, very strange parts of our bodies, in very unusual situations, and so on”,就是我们可以通过非常奇怪的东西,然后通过自己非常奇怪的身体的部位,非常奇怪的情境当中去创造自己的愉悦,这种情境其实也就包含了我们在现实生活当中的一些可能不平等,或者本来是在生产的痛苦和创伤的情境。比如说我们想可能好多的S所借鉴的情境包含一些奴隶制的play(西方的语境),在中国的语境是一些比如革命期间烈士的一个play。有些人可能会把强奸的情境作为使自己愉悦的脚本。
所以说我们可以从文化当中这些原本生产着暴力和不平等的情境当中去使用这些脚本,然后我们去颠覆他们。第一就是你可以通过角色的反转,比如说我们要求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是顺从和脆弱的,男性是强壮的。通过把这个角色进行反转,你可以颠覆这样的一种权利系统。
第二种说法是认为BDSM的脚本是借鉴于现实生活当中这些不平等的场景,那么它很有可能就是一种对于这种暴力和压迫的复制和再现。他们认为BDSM会增强我们对于自己与他人压迫的默许。当我们常态化这种不平等,甚至认为它是一种可以被愉悦的现象的时候,我们是否会在公共语境当中失去对于这种压迫和痛苦的敏感度,最后失去了我们的同情心。
然后再就是从性别的角度来说,有的人也会认为说这种对性的两极化,把这种性的体验构建为一种非常异性恋范式的包含某种征服和被征服的这种意向的一个过程,如果我们这样去把性进行两极化,它可能合理化了一种被动性,甚至美化了一种征服。这样的一种做法它可能去会强化卧室以外的权利不平等的正当性,所以这是一些人的担心。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一些很老的说法,大概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大家比较常见的一些说法,因为这样的讲法是比较的简单粗暴。它试图用某一种描述去概括所有的BDSM,但是我们会看不到其中的复杂性。
如何看待BDSM文化当中的商业行为?
BDSM当然还是一个产业和商业市场。你去随便找一张关于BDSM的书本封面或者是影视作品的海报,表面上往往是一个女性穿着黑丝高跟鞋,又或者是办公室的制服或者黑色的皮衣,然后手里拿着一个小教鞭,这样的图片大家可能都见过,非常常见,所以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一个女DOM成为了BDSM代言人,而不是一个男SUB。因为这个对于男权社会来说,一个强大的女性和一个脆弱男性相比,一个脆弱的男性是更加大的威胁,其实我们是允许女性强大的。
第二层原因是因为我们在凝视这些商品的时候,往往是一种异性恋男性的凝视,所以说在封面上你看到的这些穿着黑丝高跟的女性,她们同样是被物化的,虽然是扮演了这样的一种有权利的角色,但是这种权利依然是被消费的对象。
从一个市场的角度上来说,职业的女DOM要很多,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是被男性消费的对象,很多男性是选择消费,然后获得他们的这种被征服的服务。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虽然在BDSM的语境当中是臣服的,可是在生活的语境当中,这些职业女DOM依然是被消费和凝视的客体,他们是为男性服务的。这也是为什么说“高跟鞋是一个矛盾得惊人的物件,他将一个女人带到男性的高度,却又确保他无法跟上他的步伐”。
还有一些BDSM的商品,比如说绳子,你会看到一些绳子,它的口号是只为高端紧迫感,这个话特别的有意思,就是因为第一绳子它卖得很贵,因为它很高端对不对?它将个人的身份置换成一种购买,你是不是一个优秀的绳手,其实应该是你自己的能力怎样,你是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你的觉察能力怎么样?你能不能够和你的伴侣建立深刻的连接,可是这种高端紧迫感就变成了如果您有更贵的绳子,那么你或许就是一个更好的绳手,这显然是一个很荒唐的事情。
还有比如很多人说你作为一个男s必须要让自己进步,你必须要成长,因为你不成长,你的所谓的m要是在成长,然后你就不能再满足ta了。于是怎么办?这些所谓的男s他们就要去参加各种的活动,他们要去参加品酒会,然后要穿正装,然后要去打高尔夫球,然后要去买越来越贵的工具。所以就是说本来你是在表演一种权力关系,可是现在变成了你要成为所谓的霸道总裁,其实你就不需要玩什么BDSM了,所以就总会有这样的一种现象产生。
对国内BDSM圈的看法?
我在19年的时候做了一个调查,是希望能够去了解一下中国的本土的BDSM社群,当时我是以绳缚作为一个切入点,我们收集到了500多个问卷的答案,然后我们发现认同自己是征服或者是施虐一方的往往是男性居多,然后认同自己是臣服或者是被征服的一方往往是女性居多,所以在形式上它并没有形成一种所谓的颠覆性。
然后第二就是说关于在当中存在的一些肢体侵犯,还有遭受肢体侵犯并且构成犯罪的问题。在我的调查的过程当中,5位女性受访者曾经因为BDSM实践而遭受侵犯,并且对方构成了犯罪,而只有一位男性受害者成为了这样的一种的受害者。同样就是有1/3的受访者他们是遭受了肢体侵犯的,在实践BDSM的过程当中遭受肢体侵犯的人里,男性遭受侵犯的概率是女性的一半,也就是说女性的BDSM实践者,她遭受肢体侵犯的概率是男性的一倍。
所以当我们不单纯地把BDSM作为一个非常抽象的一种行为,我们去拆解它背后的意义和概念的时候,它实际上的社群是什么样子的?它复制了非常多我们现有社会的问题,比如说我们讲到的这种非常具体的对于男性和女性角色的一种规训,然后再就是说刚刚我提到的在这里边女性实践者的风险要比男性大得多得多得多,所以我们并不能够光从一个真空当中去审视BDSM。
在我们的华语BDSM的讨论当中出现了一个我认为不太好的现象,比如说如果你说我喜欢看Marvel漫画改编的电影,然后别人问你是不是美漫圈的对吧?
可能之前我们还可以说我喜欢什么,今天这种我喜欢都变成了你是不是什么圈子。我会发现我在和BDSM社群交流的过程当中,这个现象非常的严重,比如我每次说到绳缚,然后就会有立刻有人说你是字母圈的,我想说我没有什么圈子,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会把一个社群,然后变成一个个人爱好的一种替代。
我们在公共讨论的过程当中进行这种替代的时候,它有几个危险性是第一,你会去想象出一个同质化的社群,好像是存在着这样的一个所谓的字母圈,可是这样的社群谁是权威?它的规则是由谁来制定的?往往在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种基于权力的剥削。
比如说今天我们会经常听到一些什么圈大佬的一种说法,包括我在观察针对一些BDSM社群里内容讨论的时候,一个人ta可能遭受了对方的侵犯,这是ta不能够接受的事情,于是ta开始在社交媒体上为自己发声,这个时候就有很多人以规则制定者或者这种规则传承者的姿态站出来说,其实是你不了解,其实就是在实践当中,比如说在什么里边“就是”这样子的,就会存在这样的一种霸权的建立。
然后再就是出现一些所谓的鄙视链和一种所谓的成长,有的人会说你要是进入了这个圈子,你可能会先喜欢什么,再喜欢什么,你的阈值会不断提升什么?你会发现它跟很多其他的所谓圈子一样,它开始代替你,告诉你你喜欢什么,你应该怎样去做,你会怎样去发展,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们的身体首先是自己的,如果说BDSM它的力量在于它的颠覆性,在于它允许一个人通过自己身体的使用夺回自己的一种自主性的话,那么我们今天的这种圈子的话语的构成,它就大大的拆解了,甚至是违背了这样的一种力量。
如果我在BDSM当中获得的好的体验,来自于我对自己身体的接纳和对自己身体的使用,那么当别人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规训,告诉我说那么我的身体要被怎样使用,怎样才是对的?这个文化应该怎样被构建才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只不过是把一种主流社会的规训替换成了另外一种规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