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潮下,中学生的被动“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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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课之后,他们在未知与转变中维持着学习生活的平衡。

记者| Dionysus 砖头 余正兰 荷安

撰文 | Dionysus

编辑 | kuno


手机弹出消息提示时,陕西省高三生雯子仍在进行当天的网课学习。她打开班级群,看到了这样的通知:全体高三学生在下周统一返校,随后的周末将进行市一检考试。

当天是2022年12月9日,雯子所在的地区仍存在着较严重的社会面新冠病毒传播,在以前,这样的情况往往伴随的线下教学的暂停。然而,令雯子难以置信的是,学校并未举出具体的文件,也没有给出自愿选择的余地,就下达了返校复课的命令。

雯子学校做出的转变,源自2022年12月7日《关于进一步优化落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下称“新十条”)的发布。“新十条”宣布了防疫政策的新变化,要求进一步优化学校疫情防控工作,建议没有疫情的学校可开展线下教学,有疫情的学校也要保证风险区外的正常教学生活秩序。

此后,大部分初高中陆续做出恢复或继续线下教学的安排。如何适应新政策,在保障正常教学秩序的同时,保持师生身体及心理健康则成了校方的新难题。对学生们来说,对学习的焦虑与对健康的担忧成为难以调和的矛盾,而缺乏自主权的他们,只能在学校的决策下,尽可能维持着天平两端的平衡。


转变

2022年12月11日,高三生小曹按照学校要求返校。当时,小曹所在的重庆市仍保持着日均三位数的阳性感染者新增,直面病毒的传播让小曹感到担忧。在返校前他就列出了清单,为自己准备了酒精湿巾、酒精喷雾等防护物资。

虽然线下教学得以恢复,但校园生活离正常秩序仍有一段距离——返校后,小曹发现学校的运动场被封禁、跑操活动被取消,食堂设置了各班级的对应窗口,并要求“错峰点餐”,校方还鼓励学生在教室与寝室中用餐。出于对校内聚集的顾虑,每天提早十分钟起床错峰上学,到校就对桌椅及周围进行消毒,一日更换三次N95口罩成为了小曹的新日常。

另一边,广东省珠海市的F中,仓促的转变与无措的应对也在发生。12月12日,由于疫情高速传播,F中临时要求包括走读生在内的全体学生从今天起开始住校,非极特殊的情况不予批假,而住校的持续时间仍是未知。走读生冬瓜面对学校突然的决定毫无准备,身边甚至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经过班主任与年级组进一步沟通,走读生才争取到了当晚回家整理所需物品的机会。

同日,F中高二学生Vicentery在校园广播中得知,原先一周一测的全员核酸要求取消,校内设置了“预警式核酸点”,但学生不被允许做核酸,更不允许把阳性结果告知他人。“阳性结果是你自己的隐私”,教导主任的声音透过广播传遍全级,“放假了你们可以随便阳,在学校尽量不要阳。”而提及学生普遍关心的校内感染人数,主任只是笼统地说“有”,便不再透露更多。

在未知笼罩的情况下,Vicentery也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然而校方当时只允许发热学生及其舍友请假,也没有设置同步的网课,这让Vicentery除了做好防护措施外,没有别的办法。校内的食堂与小卖部依旧拥挤,但也已经有学生为避免风险,选择在寝室用餐。原先给全校学生做常态性核酸的检测点,现在则成为了“学生禁地”。

一天后,冬瓜仓促地开始了住校生活。校园内的生活设施有限,陡然增加的住校生数量让公共澡堂难堪重负,大排长龙的现象时有发生。高三生下午的休息时间不到一个半小时,为了抢到公共澡堂的洗澡位,并在食堂吃上晚饭,冬瓜的生活又多了“一场仗”:16:45一下课,他就要去到澡堂开始排队,完成洗澡和其他琐事就需要超过50分钟;大约17:40分,他才能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已是18:00左右,而高三晚自习在18:10便开始。为了适应这样的住校生活,他的休息时间变得捉襟见肘。

然而,冬瓜发现,在全校学生住校的同时,教师及其家属仍能不受限制地出入校园,其他校内工作人员也能正常在校内外流动,似乎只有学生成了被“防疫”的对象。冬瓜虽能理解学校的安排,但还是感到不满。他希望学生也可以按需进出校园,被要求给出核酸24小时阴性证明也无妨。但是学校并没有给学生选择的机会,他们被强制留校,等待着校园防疫机制的新变化。

12月14日,F中的请假机制又临时恢复,走读生们将生活用品搬出学校,靠请假进出校园。当时学生请假需通过班主任与年级组的多重审批,学生要在班主任办公室写好假条,排队等待班主任签名,接着去年级主任办公室排队获取签名。高三生咸鱼记得,当时的教师办公室中总是挤满了学生,源源不断的请假学生和低效的批假效率让他的班主任焦头烂额。

Vincentery所在的高二年级在恢复请假同时,还要求学生手写承诺书,承诺保持家校两点一线、出现症状自愿不返校,才可离校。而冬瓜所在的高三年级在恢复请假前就让走读生上交承诺书,但仍未立即允许走读生正常离校。面对政策和疫情形势的剧变,学校似乎和学生一样无措,通过不断地试错,在保障师生健康和维持政策教学秩序的两难中,艰难地寻找着平衡点。

返校一段时间后,小曹发现,官方对新冠阳性与无症状感染者的数量统计越来越少,而身边离开的同学却越来越多,他意识到自己是时候做些什么了。他开始在社交平台上统计返校当天起校内两个班的每日阳性学生离校数据,偶尔也记录自己的感想。看着统计数据逐渐增长,小曹有些担忧,但他也明白,从返校那天开始,校内的病毒传播便已不可遏制地开始了。

小曹在社交平台记录的数据统计截图


循环

“所以有没有人统计过F中现在回家多少人了”

“100+” ,“不对吧,高二就这么多了” , “我们两个班就70了”……

12月17日,在F中学生的大型群聊中,大家讨论着一周下来校内的疫情情况。由于校方没有通报过校内阳性感染者的数量及情况,学生们对校内疫情情况的了解基本只靠口口相传,校内也不断出现“xxx阳了回家了”、“xx班走了xx个”等类似的流言,具体真实性都不得而知。

F中学生群聊聊天记录截图 图源受访者

12月19日,新的一周开始,F中的疫情情况变得更为严峻——学生请假人数进一步剧增,部分班级人数锐减以至需要合班上课,少数班级的学生数量只剩个位数,许多老师也因感染新冠发热而难以到岗。为应对大量师生无法返校的情况,先前明确不开设网课的F中开启了线上线下同步教学,将教室课程同步至线上,并允许老师在家通过网课给线下教室中的学生授课。

小曹的学校也面临着类似的情况。他所在的教室里只剩一半的人,偶然看见空桌椅,会发觉同学已经很久没来。他的老师有三位因阳性症状请假,他们有的在家远程授课,有的只能暂停教学。

他的英语老师设想,学生接连离校将成为常态,到第一批康复的学生回校时,又会有一批在校生感染离校,不知何时全班才能再聚齐。

"Circulation?"小曹问。

"Yes."老师回答。

空荡的教室加剧了小曹的忧虑,有时午觉没睡醒,或者因为戴口罩呼吸不畅,甚至空调开得太暖,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发烧。为了保持健康,小曹每个课间都会去卫生间洗手,触碰门把手的时候也总垫着一层纸巾;吃饭时,他会将桌子调转以同他人保持距离,甚至直接用面包代替晚饭;他还坚持在午觉期间戴口罩,放学也不再和朋友结伴,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消毒。在电脑前更新数据记录时,他看向旁边用光的酒精喷雾和垃圾桶里的N95口罩,感觉被长久勒住的耳朵还在隐隐作痛。

Vincentery在19日出现阳性症状后请假回家,成为F中同步网课的体验者。她发现,由于教室的网络与麦克风质量极差,网课经常卡顿或是难以听清;同时,只有写在电子白板上的内容才能共享给网课学生,而老师写在黑板的板书Vincentery只能无奈错过。由于F中不允许阳性请假学生回校取书,许多校内发下的资料她也无法获取;加之阳性症状的发热、咳嗽,她的学习效率就这样降低下去。

冬瓜和咸鱼虽然仍在校内,但是他们所在班级的几位老师症状严重,只能让他们在班内自习,没有继续进行教学。语文课上,老师尝试通过网课平台远程让他们观看其他班级的课程,但因声画质量太差,网课声音最终被关掉,大家在越发空荡的教室中继续自习。冬瓜回忆,先前教室内还满满地坐着戴口罩的学生,这周他做值日班长时,在讲台上抬眼望去,班内已只剩下零零星星的身影。

陕西省的疫情情况更加严重,雯子的返校生活在紧张和心不在焉中度过,她被强制返校一周后,校内学生基本全部感染,有的班主任知道班级内有阳性学生却拒绝批假,坚持让学生考完周末的市一测。雯子在市一测前一天因阳性症状而请假回家,错过了考试,而在市一测结束后,雯子的学校便结束了高三生短暂的线下课,恢复线上教学。

12月20日,F中宣布高一高二全体离校,进行线上教学。26日,高三年级也发布了离校通知。咸鱼当时在高三楼旁边的小卖部,他记得通知广播响起的瞬间,高三楼栋全体安静,离校通知一出,楼栋沸腾,所有学生开始欢呼。回班的楼梯上,咸鱼看到众多学生冲下楼,在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告知家长来接自己;路过其他班级时,也能看到学生们将书本试卷塞进书包,科代表跑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一项项作业。中午过后,全体学生离校,F中在不是假期的周五一反常态地寂静了下来。


矛盾

12月27日至31日,F中在长久的线下课后,回到全员网课时期。网课通知下达的同时,原本即将进行高一高二年级期末考与高三的大湾区联考也宣布延期。离校和暂时无需考试的喜悦消散之后,网课的弊端和不变的学习压力重新回到学生们的视野。

Vincentery熬过症状严重的几天后,重新投入了网课学习。她发现,由于全员网课时年级统一了课表,为了照顾不同班级的情况,老师讲课的速度比起线下教学明显地慢了下来,学习效率难以保证;线下课堂中会出现的师生互动和各种乐趣在为全年级服务的网课中也不复存在。考试的延期和网课学习氛围的缺陷,让平日学习任务繁重的高中生暂时失去了紧张感,网课的到课率明显不如线下课,Vincentery在网课期间玩手机的机会和次数也大大增加。

而对高考压力更大的咸鱼来说,这成为了更大的问题。由于老师数量不足和监管的缺失,网课期间的作业似乎成为了一种展示品。咸鱼所在班级的作业仅作布置,无人检查,而有的班级甚至不再布置作业。放纵的短暂快乐敌不过对成绩的焦虑,咸鱼在疫情高峰期时,时常担心自己在校内被传染而发烧不适,有强烈的上网课意愿,但随着一周的网课过去和阳性学生的逐渐康复,他开始期盼线下复课。

不止学生,这样的矛盾与期盼也在教师群体中存在。江苏省常州市经开区的高老师在一所乡镇地区初中教初三,经历过多次线上教学,她并不看好网课的效果。网课教学的互动性本就较差,她收不到有效的反馈。而她的学生大多生活在双职工家庭,复工后家长对孩子的监督更为有限,往往将上课设备留给孩子就离家工作,长时间的网课学习只能靠孩子的自律性和学习习惯支撑。

高老师估计,一个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不认真听网课,作业也没办法收齐。对不到课或是不做作业的学生,老师能做的只是进一步督促或是与其家长沟通,但隔着屏幕的督促效果往往不佳,忙于工作的家长也对此感到无可奈何,只能盼望尽快线下复课。

在重回讲台后,高老师发现长久的网课教学带来了许多副作用。大部分学生对网课教授的知识掌握得很差,需要老师重新梳理一遍,老师工作量增加的同时,后续课程的进度也被影响;网课期间养成的惰性让许多学生的课堂状态也受到影响,注意力变得更难以集中,线下课的效果被大幅削减。有的学生还打着身体不适的名号逃避复学,甚至告诉家长自己已返校后仍不到校,老师家长“两头骗”。

由于疫情仍处于感染高峰期,应学生及家长的要求,经开区所有初中这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取消。对高老师而言,这意味着现有的教学评价机制被取消,她没有更好的标准去衡量不同情况学生的学习效果。在与同事的交流中,老师们达成共识:这学期废了。

高老师在窗外拍摄的人数寥寥的班级 图源受访者

在线下教学过程中,高老师所在的学校规定学生发热就需要请假回家。复课两周后,在校人数锐减,年级在校人数最少时只有10人左右,但学校仍要求全体初三老师到岗。教师中也出现了许多阳性病例,但学校规定因阳性症状请假的老师按普通病假减薪,还需自行解决缺课问题。线下教学困难重重,线上教学又效果不佳,这样的矛盾把高老师放到了两难境地,进退维谷。校内阳性病例的陡增,已经让学生交不上作业,老师不敢收作业。面对只有个位数学生的班级,她开始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

高老师收到要求全体教师正常上班的通知 图源受访者


重启

防疫政策放开近一个月后,感染高峰出现了过去的趋势。雯子在元旦假期收到了选择性线下复课的通知,并得知期末月考也即将到来;F中也要求高三生在1月2日返校,线下参加大湾区联考。随着网课结束,大部分学生需要做出是否返校的抉择。

出于对二次感染的担心,雯子的母亲在班级群替她选择了继续线上学习。然而大部分学生与家长感染并痊愈之后,对健康的担忧逐渐淡化,接受了复课的要求。雯子的同学多数选择了返校,居家学习的学生则成为了少数派。

雯子发现,这一阶段的线上学习与全体网课时期截然不同。大部分老师对居家学生并不上心,也不会给他们布置作业,她也错过了很多线下进行的练习;有的老师则认为学生居家学习就是在玩,会在网课直播间催促学生回校,甚至当众指责网课学生。

雯子在家上网课时收到老师催促回校的信息 图源受访者

雯子本来只想家中正常上课,但老师的态度和不断传来的强制返校消息,慢慢让她有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她时常会有不被关照和少不敌众的无力感,更害怕和线下的同学脱节。雯子感觉,自己高三以来,计划一直被疫情打断,似乎什么也没有学会,而多地在放开后的政策更像“胡乱作为”,各种变化让她依然感觉自己荒废了宝贵的学习时间。

考试在即,冬瓜和咸鱼选择回到F中。虽然对学校先前的信息不透明和不合理政策不满,但作为即将高考的高三学生,咸鱼选择理解,他想赶紧赶上网课落下的学习进度,也希望学校能明确后续的安排。因为阳性症状几乎缺席网课的冬瓜刚刚痊愈,后遗症让他有些虚弱并且难以集中注意力,他还是希望学校可以调整日程,给学生更多的休息时间。如果可以,他更想在完全安全健康的情况下保障正常学习效率,但他也明白,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

1月7日,雯子收到新一周必须返校并参加期末考的通知。这时,她的心态已经没有太多波澜了,她只想保持健康,一心学习,准备高考。1月9日-10日,F中也正常地进行了大湾区联考,咸鱼和冬瓜在结束考试后迎来了15天的寒假,短暂的假期过后,他们将进入紧张的高三下学期。

小曹也在1月10日考完了重庆市一诊,对比网课时期的线上考试,他感觉这次自己发挥得还可以。距离高考只剩一百多天,小曹希望自己能够取得好成绩,执行假期计划。虽然对疫情和未来的忧虑和迷茫依然存在,但他还是选择投入学习,尽量保持健康,等待新生活的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雯子、小曹、冬瓜、咸鱼、Vincentery、高老师均为化名。joy对本文亦有贡献。)

(封面图为F中空荡的教室,受访者提供。)

排版 | 砖头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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