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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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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綴X 讀Bar特刊|外婆、壁虎、倒數六十秒|在疫情爆發時談死亡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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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對於疾病的恐懼,對於死亡邊界的凝視,讓我感到恐慌,我們會不會就這樣變成報紙上的另一個數字。

寫於2020年4月16日,台灣。

	「如果我死了,你要不要拿走我的遺產?」
	「有多少?」
	「可能不多吧,我沒什麼錢。」
Photo by Ümit Bulut on Unsplash(https://unsplash.com/photos/qbTC7ZwJB64?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在新冠肺炎漫遊於全世界的此刻,台灣的病例雖然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國家依舊控制得宜,但看到世界上一個一個國家的病例不斷激增,而死亡的人數不斷攀升的時刻,總想著要是自己有一天也不幸染病,會不會也就這樣子與世長辭?

看著國際新聞說義大利現在成為重災區,報紙上的訃聞從一頁變成讓人難以想像的十幾頁,死亡的人在黑夜中隱密地被火化,前一天還那樣靈動的雙眼,怎麼轉瞬間就成為一把毫無生命氣息的灰燼?

我有時候會很恐懼,恐懼死亡,躺在床上,躺在被黑夜包圍的床上,我有時候會想像自己,如同躺在棺材裡,我恐懼死亡

我有時候會很恐懼,恐懼死亡,我會碰碰躺在我身邊人的手,確認在悄然無聲的黑夜裡,他依舊是溫熱的,以此證明死亡並沒有到來,我恐懼死亡

如同躺在寂靜的小船中,我緩緩的飄向幽暗且寂靜無聲的湖心,我成為幽眇世界內的孤寂者,我的聲音無法被聽見,我苦痛的吶喊無法成為呼救的訊息,我很害怕自己被獨留於世界之外,我恐懼死亡,那讓我成為無助的一部分,什麼事都做不了,什麼人都見不到,我懼怕孤獨。

而死亡讓我孤獨,因此我懼怕死亡降臨。

我無法忍受無止盡的孤獨。

Photo by Marcelo Leal on Unsplash(https://unsplash.com/photos/6pcGTJDuf6M?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我想到我的外婆,在我的生命裡,他是我目睹唯一一個與死亡交手過的勇士。我記得那天在安寧病房裡,在她病危的前一天,我跟我的阿姨成為留守病房陪病的最後一組人,我如何能知道,在隔天的夜晚,我的外婆已經成為冰櫃中的一具屍體。

那天我幫忙阿姨把阿嬤扶起來,讓我阿姨帶著去廁所,阿嬤回到床上後馬上就睡著了,外婆勻稱的呼吸聲穿透病房有些令人窒息的空氣,傳進我的大腦裡。我感到安心,至少,至少今天死亡並未接近,我們的存在彷彿可以驅散死亡的幽影。

我阿姨在病房的另一端輕聲地對我說:「快睡吧」。

於是我靜靜的閉上眼。

我睡得好沉好沉,我幾乎感覺不到任何事情,我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彷彿在寧靜的大海中飄蕩,安心地被包圍。

直到我被用力的搖醒。


	「伯軒,起床,快來幫我。」
	「我好痛,我好痛……」
	「哪裡痛了?阿嬤,你哪裡痛?」
	「都好痛,都好痛……」
	「快點叫護士來,快點!!」


雜沓的腳步聲從走廊外傳來,緊接著病房房門被用力推開,兩名護士回應我們的召喚,立刻開始接手處置。

「怎麼了?」

「我媽說她很痛很痛,可不可以幫他加大嗎啡劑量。」

緊接著醫生也來了,好多陌生人在病房中來來去去,多半是狂奔的步伐,刺耳的呼喊聲讓我幾乎無法承受,我安靜地站在病房的角落,安安靜靜地成為安分的背景裝飾,我知道我什麼都做不了。

「喂!醫生說病危了,快點來,二姐那邊我打,你趕快叫大家起床都過來醫院」

「喂!姐夫嗎?快來醫院,媽病危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到家裡的,甚至也不記得後續發生什麼事情,我感受到無助,在死亡的面前我只能無所適從,毫無反抗之力,對此,對死亡,我只能全盤接受。

Photo by Greg Rakozy on Unsplash(https://unsplash.com/photos/wuIWZaAV9KQ?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我幾乎每天都會在家裡做飯,我在小套房的窗邊幫自己安排一個做飯區。

在準備好所有食材之後,當要開始用火,我會輕巧地拉開窗簾,然後使勁地推開窗戶,以免我就這樣在密閉(其實也不是氣密窗)空間中被一氧化碳毒死。

週六早上,又一如既往準備做早餐時,我看到了,在那兩扇窗戶交疊的地方,靜靜地黏著一隻死亡的壁虎,似乎剛死亡不久,也許一個夜晚吧?在它身邊還有另一隻壁虎,直勾勾地盯著身邊同類的遺體。我轉頭對小夢說:「你看,好像有隻壁虎屍體。」

他過來靠近窗前,仔細地端詳數秒鐘後,便用食指的第二指節用力地敲敲玻璃窗的裡側好幾下。

「你幹嘛啊?」我趕緊阻止他。

「我看看它是不是死啦!」

我請他離開我的工作區域,並盡量輕巧的慢慢推開窗戶,我不想打擾牠,不想打擾牠悼念已經離世的同類。

那天我一邊把薯餅翻面,一邊盯著兩隻壁虎的身影瞧。

一生、一死,活著的卻一直都不肯離開,不論我們對他做出多大的動作,甚至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的那刻,我都還看到牠依舊停滯在同一個位置上,沒有移動。

隔天我再次拉開窗簾的時候,已經只剩死亡的那隻,一連數天,我每天都在拉開窗簾的那刻,與他的遺體面對面,我看著這遺體從尚有血色到發霉,最後隨著大自然的力量風乾,迎來肉體的凋萎。


在我死亡後,是否也亦如此,在不可抗力中迎來肉體的消亡。

而生者,終將自我們的身邊離去,即便你我有多深刻的羈絆。


Photo by Михаил Калегин on Unsplash(https://unsplash.com/photos/ffustAcaX0E?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其實我不怕吵,我喜歡跟我一起同床而睡的人有一點聲響,不論是小時候跟我弟弟同個房間一起睡,還是現在跟伴侶一起,我總希望他可以出點聲音,即便是讓人有點惱人的鼾聲也好,那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律動。

我總是晚睡,好幾次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突然聽不見呼吸聲,我竟會感覺到不安,我會在濃重的黑暗中默默的讀秒。

「一、二、三……六十......

直到我數到一分鐘仍舊毫無聲響時,我會感到驚慌,我擔心我身邊的人就這樣在黑夜的掩飾下默默地與我告別,我會緩緩地挪動我的身軀,觀望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是否依舊上下律動,代表生命的律動。

如果無法辨識,我會立刻伸手摸向他的身體或手臂,確認是否溫熱,然後輕輕地搖搖對方身軀,直到被我吵醒或翻身繼續做夢,我才能確認他還活著,我也才可以安心的睡去。

我有時也會想,要是我觸摸的身體已經冰冷了怎麼辦?

我從沒有摸過冰冷的軀體。

究竟那逐漸蔓延至全身的冰冷是什麼樣的觸感?
是什麼樣的溫度?
那皮膚還有光澤嗎?
那隱藏在皮膚之下的肌肉還有彈性嗎?
那眼中還閃爍光澤嗎?
還是會如同電影中消亡的角色一般,眼見褐色的瞳孔卻毫無生氣?

我不知道。

Photo by Luis Quintero on Unsplash(https://unsplash.com/photos/qKspdY9XUzs?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那種對於死亡肉體的恐懼,讓我戰慄,
那種對於死亡肉體的像想,讓我在黑夜獨處的時刻感到不安。

最近在我們倆都在床上等待睡眠到來的半夢半醒之際,我總會問:

「如果我得新冠肺炎怎麼辦?」、「我會不會死?」

甚至在疫情開始之前,有時候我重感冒,我也會在一個咳嗽與另一個噴嚏之間問:

「如果我因為重感冒死掉怎麼辦?」

然後他會大笑:

「才不會勒,人才不會這麼容易死掉。」

每一次當我因為生病感到不適時,我總會想要是我就這樣好不起來怎麼辦?要是我一輩子就這樣了怎麼辦?那些對於疾病的恐懼,對於死亡邊界的凝視,讓我感到恐慌,我們會不會就這樣變成報紙上的另一個數字。


死亡向來都不是一個數字,我們無法用數字表達這個概念的重量,我們怎能夠用螢幕上或是報紙上的一百、一千、一萬,代表死亡呢?

死亡不能被計算,我們不能如同教孩子算術一樣說:

「今天有一個死亡,又來兩個,總共幾個死亡?」

死亡是不可計數的,螢幕上的「6」從不是六件死亡案例,而是「死亡重複了六次」,而每一個已經發生的死亡都是不可複製的。

Photo by Hugues de BUYER-MIMEURE on Unsplash (https://unsplash.com/photos/4xbLsi16Bw4?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我有時候會想著,我希望怎麼死去?

是在死亡到來的前一刻被親友圍繞著離開嗎?還是在深夜的夢中默默離去?

每一種死亡都讓人感到顫慄,更多的死亡則是無法被想像,也是無法被預測的,我甚至恐懼,也無法說出:「也許下一刻我就因為走出咖啡廳後發生車禍而死」,我怕一語成讖,我怕死亡到來的瞬間就恰巧被我這樣預言了,我怕,我害怕。

在死亡無邊的力量面前,我俯首稱臣。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