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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崇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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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怦然心動的文學邀約:賴香吟《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臺灣小說風景》

黃崇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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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介紹賴香吟出版於2019年的《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臺灣小說風景》。書中所收文章主體是2006-07年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的每週專欄。彼時正式創建學門才幾年的台灣文學還很年輕,能像賴香吟這樣自由出入其間且篇篇切中關鍵的幾乎沒有。這是一本點燃對台灣文學的好奇之書,也是一部文學的邀約。

我的同代人賴志穎在2005年以不分段的短篇小說〈紅蜻蜓〉掄下大獎。小說寫白色恐怖時期的亂倫、同性愛,大歷史的肅殺與情慾的禁忌,兩相映照,互為表裡,不動聲色地交融合一,甚且埋藏了致敬呂赫若的線索。那時,呂赫若對我只是個陌生的名字。

隔年,賴香吟在報紙副刊寫起為時一年的專欄,週週評介日治時代的臺灣小說作品和作者,我又讀到了呂赫若。例如那篇曾在部落格及BBS站廣為流傳的〈馬克思女孩〉。文章標題帶著反差萌,她評述呂赫若描繪1930年代殖民地青年的左傾時尚,同時毫不避諱呂赫若的失手之處。也是那兩年,《呂赫若日記》、新版《呂赫若小說全集》接連出版,在學院掙得一席之地的臺灣文學學門漸次建制化,朝著深化、普及的方向邁進。賴香吟的專欄,在前人累積的臺灣文學研究底土上,每每能在有限篇幅裡提出精到的析論。她不僅信手文史互證,且能從小說家之眼點出作品關鍵處,讓讀者在讀完她一篇文字就迫不及待想找出該作者、該篇作品,細細對照,探究咀嚼。這本早該在當年專欄收束之後就出版的書,卻整整遲到了十二年。


翻譯者的接力賽


或許近百年臺灣文學,反覆訴說的就是時差的故事。呂赫若在1941年6月《臺灣文學》創刊號有篇文章,速寫了當時的文學作者風貌,其中段落:「南部的佳里有許多年輕的文學家,如吳新榮氏、郭水潭氏、王登山氏、林精鏐氏等。許久不曾有他們的消息了,不知近況如何?五年後、十年後、或十五年後,他們一定會做出一番大事業吧!」

如今的讀者可能知道,這幾位鹽分地帶作家在後來的時光裡,因語言轉換或個人際遇,沒能做出呂赫若期許的文學事業。就連呂赫若自己,也來不及展現走向熟成的寫作階段。語言轉換猶如截斷眾流,日治時代蘊積的文學能量幾乎歸零,嫁接插枝的新語文,形成難以跨越的牆。所謂跨越語言的一代人(如葉石濤、鍾肇政、陳千武等),不僅得克服新國語,還得在日後擔任翻譯者,又譯又介的述說那些曾經存在的文學與往事。

要到國民黨政府撤遷來台三十年後,李南衡主編《日據下臺灣新文學》五冊選集以及葉石濤、鍾肇政、陳千武、羊子喬合編《光復前臺灣文學全集》系列出版,普通讀者才得以首次窺見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的大致樣貌。前衛出版社在1993年出版完畢的臺灣作家全集(共52冊),則是更全面、系統地介紹1920年代至1990年代的臺灣文學群像。這套書問世後的二十六年來,國立臺灣文學館、各縣市文化局等單位,追趕時差般陸續出版不少作家作品集或作家全集,補上長年的出版空缺。實則大多數作家作品仍未獲得足夠推介,難以進入一般書市,連結成臺灣文學的認識脈絡。然而整體的臺灣文學環境不只需要學術研究、出版、教育等環節,還得有一代代人前仆後繼的轉譯、推廣、閱讀,才能在理解的基礎上有所推進。

過往的套書銷售對應的是彼時「酒櫥換書櫥」的品味象徵,也帶著追尋、建構知識體系的意圖。時移事往,成套的知識批發趨勢不再,此時需要更靈活的出版策略,來因應當前分散的專業零售。舉例來說,當前書市充斥著眾多日本經典文學名家的中譯本,彷彿時光倒流。但這個現象只是凸顯出臺灣出版環境的惡化:因為這些作者皆已過世超過五十年,著作權成為公共所有。如此一來,出版社僅需支出翻譯費用,無需購買版權。這是為什麼近年來,我們的書市滿滿夏目漱石、太宰治、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宮澤賢治等人的多種譯本(且時常只重複那幾本所謂經典被翻譯)。同樣進入公版狀態的臺灣文學作者,卻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其實這些作者未必沒有「產值」。若能有出版人重新策劃、翻譯日治時代的臺灣文學作品,輔以必要的編輯加工加值,編成一系列選集,真正面向普通讀者,或許有機會再次深化臺灣文學的閱讀。例如,已有臺灣版本的新潮文庫「一本讀懂日本文豪」系列,就可作為借鑑。(至於先發名單,可參看賴香吟本書提及的作者,甚至可從書中提煉出行銷概念和文案。)

因此,我認為賴香吟當年即是承接了「翻譯者」的工作。她可直接閱讀日文原作,卻體貼地挑選當時已有的翻譯文本來討論,重新審視、詮解日治臺灣的小說景觀。在她之後,臺灣文學的言論場域逐漸拓展,現在我們可在新舊媒體上看到年輕一輩如朱宥勳、陳允元、盛浩偉、鄭清鴻等,乃至由李時雍組隊的《百年降生》作者群或「拾藏:臺灣文學物語」作者群,以不同角度接力重說、挖掘臺灣文學的故事。除了文字,這幾年如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電視劇《台北歌手》則以影像大規模地「翻譯」、普及臺灣文學,也許還會繼續誘發更多不同形式的引介需求。


天亮之後的故事


儘管當前談論日治臺灣文學風氣較盛,我仍認為賴香吟這本遲來的書,有著不可取代的存在。讀她析論這些作品篇章,像是同為電影導演的平視考較,這些前輩的鏡位為何那麼擺、故事線頭如何跑、琢磨怎麼剪輯、畫面暗藏什麼意涵,她皆能見招拆招附帶隨片講評。再者,她深知前輩們的書寫處境矛盾、複雜,從不粉飾殖民時代文明化背後的嚴酷榨取、壓制。她總讓那殖民底下的尖刺裸露出來,所以要說「一直以來,戰前文學使我感觸深重的並非抵抗的成敗,而是那種不知道自我何去何從,四面碰壁的焦慮與苦悶。」

然而這樣的圍困心境又何止戰前。書中較特殊的篇章〈鳳凰花一九四六〉,賴香吟以小說筆法勾勒龍瑛宗戰後初期的經歷與轉折,寫這個年少時被拿走天生的語言,「拉開日語的帷幕,眺望未知的世界,感到直要打哆嗦的興奮」的文學青年,在殖民年代呈現「苦悶而傾斜的心靈圖像」,卻在戰後準備投身文學事業時失卻了語言,被迫「不再貪戀文學這悲哀的玩具」。又如她寫張我軍和龍瑛宗的戰後交誼,從兩人一為白話文運動健將、一為日文小說能手,彼此看似遙遠的文學史位置、創作語言光譜,卻跨越隔閡、穿過風暴(或許還要加上對棒球的熱愛),「安安靜靜,存在於後來的生活。」

全書以當年專欄文字為主體,新增的兩則「童話」格外引人注目。一是對照翁鬧與太宰治,一是並置翁鬧與邱妙津。當然,敏感的讀者馬上會想起邱妙津的話:「我從小一直愛太宰,這和我對其他藝術家的愛都不一樣。」但賴香吟將翁鬧擺在太宰治與邱妙津之間,一方面兩兩分組,確實有超乎想像的並陳比較之處,深具獨見新意;一方面似也在提醒讀者,要深刻了解日治臺灣文學,也須掌握日本近代文學、社會脈絡,才能臨近當時人的幽微境況。

書名取「天亮之前的戀愛」典出翁鬧名篇,不免讓我聯想到翁鬧寫於1935年的〈跛之詩〉。他說,比起成熟女性,他更愛戀羞怯的少女;比起圓滿靜謐的夕陽,他更愛萬物初醒的晨曦。他把臺灣文藝視為少女和晨曦,這是他閱讀《臺灣文藝》的心得。他說:「雲微微裂開了縫,曙光就要灼灼地照亮高山、幽谷和平原。」

少女終要老去,太陽依舊升起,陽光猛烈,萬物顯形,午後可能下起西北雨。我們不再天真了。天亮之後,黑夜仍然要來,周而復始。讀賴香吟這系列文字,在受她詮解、引導而對這些文學故事動容之餘,也在在提醒著時間汰選的酷烈。曾經繁盛的文學年代,相隔幾十年光陰,不論菁蕪,已篩除大半。每個作者有幸留下一段時間的作品,只有極少數能抵抗時光的磨損和刻蝕,大多生鏽消逝了。後來的我們,終究也會被更後來的人篩選、遺忘。

但是一心一意只想戀愛的人,不就是會不計一切後果、奮不顧身地去愛嗎?

這本書是一個邀請,只要開始戀愛都不算太晚。


(發表於2019.02.27 Openbook閱讀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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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

賴香吟最近的小說作品〈白色畫像──清治先生〉發表在2020年9月《春山文藝:賴香吟專輯》。這個中篇以四個不同年代篇章組成,從中可讀到賴香吟如何捕捉戒嚴年代的高壓政治氣候下的普通人面貌。專輯尚有張亦絢、黃丞儀兩篇評述,以及賴香吟的長訪談,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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