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9年4月15日
当时正在武汉大学哲学系读学位。回家吃饭端着个碗,应该是中午,听到收音机说胡耀邦去世,惊得碗差点脱手掉了。还有悲伤,更大的是莫名的愤怒。因一人死亡而愤怒,似乎是第一次。“要出大事”,我一人在房间这么叫了一声。
那时在读书的同时也“下海”,和工程师朋友们一起办了个微电子技术企业,还算成功,有架丰田摩托。因为感觉会出事,吃完饭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来到武大研究生院。此时,学生宿舍的墙上已贴满大字报和标语。除了“沉痛悼念胡耀邦同志”、“为胡耀邦平反、启动政治改革”之类外,最醒目的是斗大的一个横幅:“邓小平,当年我们用鲜血将你顶上台,今天我们也准备用鲜血将你拉下来!”很明显,这里的”当年“,是指1976年4月5日的第一次天安门运动,应该也还有1978年到1979年的西单民主墙运动。这两个社会运动中,督促1976年被毛泽东罢黜的邓小平复出的作品、呼吁非常多。邓小平当时也多次接受外媒的访问,肯定西单民主墙等“人民的民主权力”。他这种公开肯定民主价值的开明形象,使他在欧美爆红。欧美到爆红又经过中国千万收听的“美国之音”等进口到国内......这种民间、外媒的呼吁、报道和当时党内斗争相呼应,确实是邓小平70年底能复出,被崇拜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显然,同学们和我一样悲伤、绝望、愤怒。
同学到悲伤是因为对胡耀邦有日见明显、乃至强烈产生的好感。他当总书记时,不少人还觉得他说话是老一套,尤其是对其鼓吹国民生产总值”翻一番“、邀请三千日本青年访华等不以为然。但1987年他下台后就不同了。这之后,人们每天在读到“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宣传的同时,在电视上看到的是相反:邓小平、杨尚昆、李先念、王震、博一波等80多岁的老者,在摇晃着,频繁地接见客人、时时发表千篇一律到“重要讲话”;想到是这些中世纪的保守老人将开放、年轻许多的胡耀邦轰下台,不但更觉荒诞,而且有日益刺骨的被蔑视、被轻侮的无尊严感。对了,还有当时是总理的李鹏,他早已是人们嘲笑的主要的对象。社会上广泛流传的“谣言”说李鹏当水电部部长、国家教委主任等职时是如何如何的无能。“谣言”还说邓小平、赵紫阳的孩子们是如何腐败,他俩更坚持要“闯物价关”,结果是1988年剧烈的通货膨胀,尤其是金融恐慌:人们在银行、商场门前排长队,争相提款、抢购大件商品......这大概是1949年以来的首次。于是,邓小平、赵紫阳的声望也降到谷底。
于是,人们将希望重新寄托在胡耀邦。“谣言”也在说,邓小平对其他的老人,对李鹏也非常失望,打算让胡耀邦重新出山,重启改革。
就在此时,胡耀邦去世了...人们愤怒,除了因为某种绝望,还因为强烈的不平。怎么那些颐指气使的80多岁的怪诞老人们仍然熊一般健壮活跃,而刚过70的胡耀邦却撒手人寰?于是,许多人的直觉是,胡耀邦是被老人们整、气死的。而对年青的大学生来说,胡耀邦之死,除了绝望、愤怒、不平外,还有内疚。1986年,安徽合肥、北京、上海等地的大学生上街游行,抗议人大代表的黑箱“选举”,事后胡耀邦被迫辞职,无数大学生也因为参加游行而被警告、处分,毕业后拿不到文凭、找不到工作。因此,对许多大学生来说,胡耀邦与他们和他们的同学同命运,是因他们而死!
今天的人们可能难以想象当年的社会与文化氛围。那时的大学生相对较少,入学考试也更严格,是所谓的“货真价实”。实际上,中国现代意义的大学的产生不过一个世纪,从晚清、民国直到1989年之前,在90年代中国的教育商业化之前,大学生一直是中国现代文明和现代化的象征、希望和先锋队。即使“文革”期间,除了一、两年的昏乱,多数时间他们在民间也备受尊敬。1977年后恢复高考后,大学生除了被视为民族的精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希望、象征,而且还取代了雷锋、“模范共青团、共产党员”等神父般的伦理楷模,时代、社会对他们还有厚重的道义期待。他们不但被认为是现代知识的携带和创造者,而且还被认为是民族与国家利益、社会公正、正义等价值的守护人和呐喊者。当社会陷入绝望、价值混乱的危机时,没有西方意义到教会、神父与牧师,劫后余生的中国知识界的道德感召力也薄如蝉翼。1988年的危机又使垄断权力的邓小平、中共党失去了基本信誉时,大学生于是有了救世主的角色。
确实,当时的中国大学生有着今天的年青人,甚至教授、学者、政客难以想象、梦寐以求的乐观、自信。他们对如此沉重的救世主的社会期待,至少有本能的接受和承担。本来,胡耀邦之死给个体带来如此的荒诞、不平、愤怒等情感激荡,再加上这种群体的自信,对改革的绝望、对未来的忧虑,对“祖国”、对“历史”等抽象图腾的道德责任,当然还有无意识中相信“人民政府”的政治伦理的底线,故有比现在小许多的恐惧等等,汇成一股洪流。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历史的风?只不过,它不是不可改变、不可阻挡的。只是,它的改变格外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