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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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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地國|錯 01

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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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線,從交錯的那刻起,便注定會有錯開的一天。

ㄅ、相遇

前陣子在馬特市看見此篇文章——《林蔚昀談在台灣推廣波蘭書的10年長途》。文章中寫道,「翻譯是建立連結和橋樑,讓外國和本地相遇。不是維持陌生或完全在地化,而是創造出一個空間,讓兩者相遇。」這段話有如湖面上倒映著的月亮,時盈時虧地,映照著在異地和人們以非母語(英語)交流的我;無論是上市集買菜、工作中與同事的閒聊、在工作坊或論壇舉手發表(嚴肅)的問題和看法,甚至是與室友針對核能、女權或生活公約展開「辯論」時,每當無法理解的單詞懸浮於現在進行式的對話中,對方或我總會覺得很困擾,「How do I say this in English?」帶著略為尷尬和無奈的表情,望進對方的眼睛。而英語既非當地人的母語,且我們亦非專業翻譯,這樣的不便反倒創造出了「思考」的空間,至少在我有心力時,我願意更用力、也更柔軟地,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想法;因此,相比翻譯文學,儘管此處對話空間的產生,是源於不得已和無能為力,但比起和華語使用者對話,我總感覺,這類對話,使人終於有機會在傾訴的同時,也「聽見」自己思考的過程。

因為我目前的工作環境偏向 Labour Work 屬性(即體力活居多),可以觀察到,我的同事多數為亞洲裔移民,或來自東歐國家,如羅馬尼亞、波蘭、保加利亞、摩爾多瓦等,同時,也有少數尋求庇護者(Asylum Seeker),如烏克蘭和中國。儘管工作內容重複性高,且職場叢林中,有如「恰查某(咸豐草)」般惱人卻無法避免的社交令我備感疲憊,然而,讓我必須/願意待下去的原因是,除現實層面得付昂貴的房租和能源帳單,還有偶爾迸發的,和同事之間的田野式對話

在分享田野筆記前,我很好奇,你對於「歐洲」的想像或印象是什麼呢?

小時候的我,對於「歐洲」的想像,通常是從某個不熟稔的阿姨嘴裡聽到她跟貴婦團到哪裡買了哪款名牌包;國家或文化本身並不重要,名牌符號和沒去過「歐洲」的聽眾才是;此處給歐洲套上的引號,是鍍著目不暇給以至於刺眼的金框。

直到二十歲,當我休學並前往異地打工度假,在那裡我認識了德國、法國、義大利、丹麥等背包客,大家一塊在農場工作、生活,放假時偶爾一塊出門玩樂,這些「歐洲」朋友,多數時候的印象是予人友好、尊重的;甚至因為和某些人的相遇,那未曾顯露的我,終能感知黑暗和日光的遞嬗,帶著困惑和不舒服,從父權及資本主義思想破土而出;然而,國家或地域性標籤,終究僅是方便我們建構認知的輔助工具,並不代表在某地長時間生活的人,都具備那類以國家/地域為框架的標籤。最終,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


ㄆ、

動詞;
1. 相互交錯。
2. 岔開。

幾個月前,我在工作的地方,認識了 L。

L 來自波蘭,同性戀,與我同齡,正在等待此地的醫生確診心理疾病,因為唯有確診後,他才能夠拿到處方籤並取得他(迫切)需要的藥物。(以上,我總共使用了三至四種標籤,使你們能夠對 L 形塑模糊的概念。)

我記得在前幾次的上班偷閒對話中,我們倆很快地便聊到彼此的親密關係創傷、對父權的看法,以及和原生家庭的關係。在這類對話中,L 經常提到幾個關鍵字,比如 gaslightinggroomed、manipulated 等。其中有些英文單字(比如 groomed),我必須請 L 「換句話說」解釋給我聽後,方能接合上下文;然而,儘管是初次聽到,在我理解語意後,我與 L 的過去,始交錯、疊合;共同語言(此處指的是英語和創傷經驗),為同屬異鄉人的我們,共闢了一條小橋——通往他的、和我的孤島的,在那裡我們可以選擇赤裸地(being vulnerable)對話;而小橋下方,有條綿延無止盡的情緒小溪,我們正在練習,當溪水暴漲時,適時和對方保持安全距離。

類似的安全對話環境,也發生在德國女孩 M 所舉辦的營火小聚上。

營火小聚發生於市郊的一處 Permaculture 菜園,由 L 管理。

M 正在就讀此處的設計學院,我和她是在一場以「人類生殖(Reproduction)」為主題的對談工作坊認識的;而 M 之所以會舉辦營火小聚,是因為她正在進行初期的畢業作品主題探索,大方向與 Exhaustion 有關,因為去年她剛經歷了一場心靈上的過勞(burn out)。

在最近的一場小聚上,她問大家,「除了看 Netflix、滑手機之外,大家現在是透過什麼方法來獲得真正的休息的呢?」。科技的便利、選擇的多樣化,一機在手的我們終究更靠近幸福的真諦了嗎?現場的六七位夥伴來自不同背景,多數人選擇冒一點點險,剝去社會化的表皮,回到孩子或動物的原始狀態,真誠地訴說著「這是我的傷口」,或者「這是我看到的,世界的傷口」。

其中一位曾經在科技業工作,退休後向當地市政府提案並承租土地,開啟 Permaculture Gardener/Designer 身分的 L,他說:「相比現場的各位,我覺得自己挺幸運的,並沒有心理健康問題,儘管我曾對無法改變世界而感到失望,但我想負面情緒,或說跌至人生谷底,或許也可以看成一種改變的時刻,它讓(不停運轉的)人生得以暫停、休息。」站在 L 斜對角的保加利亞女孩,即將回到家鄉和伴侶一同開啟農場生活,她附和著:「也許就像大自然有春夏秋冬,心理狀態不好時,就好比植物在冬天時需要休眠一樣,但是,我們知道春天總會到來的。」

而春天,已經跟著戴起口罩的同事們一起來臨了。

幾位同事說,在這裡定居了幾年後,身體慢慢變成冬春交際的時鐘,而負責上緊發條的是空氣中的花粉,不僅鑽進鼻孔,使他們無法抑制地打噴嚏,甚或(依據他們的描述)忍不住想將眼球挖出來摳弄以止癢。

隨著換季,夜晚的龐大身軀亦逐漸消融,如慢速播放的,甫自天空降下,一接觸到溫暖的表面,便要失去自己;而我和 L 之間的關係也正在換季,從二月底開始寫這篇文章,直到此刻,我們已經幾週未聯繫彼此了。過於相似的創傷,是促使彼此提出暫別的原因嗎?還是,真如他所言,除了創傷之外,我們並沒有任何其他可交流的話題呢?

兩條線,從交錯的那刻起,便注定會有錯開的一天。

如今,我僅能佇足在遭洪水氾濫後的此岸,擦乾眼角的眼淚,望著曾經能夠安全通過的小橋殘體,為他的、和我的春天祈禱及祝福,然後,轉身,朝新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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