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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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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的另一端#3:工作近一月後的短想

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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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為止,工作似乎維持著某種程度上的協調性,與它時常被傳唱的那些事物直接相連;為了被給付薪水辦了新的銀行帳戶,拿到了只要再勾選一個項目就可以轉換為信用卡的小小卡片,上面有著星雲般的細密亮點,逆著光看的時候彷彿上面有無數個細孔似的。這個月,通車的時間緩慢垂降到午夜幾刻之前的寧靜且厚重的時段,人們不是低頭看著微微發亮的手機,就是聚成一圈用著手機,偶爾開啟一個話夾子,然後再若無其事地於陡然的沈默中停頓。搭著夜車,偶爾拿起帶來的書翻個幾頁,竟成為每天少數值得在睡前回憶的片刻。

這不是一個人們時常翻開書本的場域,頂多有幾個人把「業務」為題首的書擺在工作桌上作為一種激勵,或是博得主管嘉許的捷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開始把每天帶來的書放在電話後面與上層架間的角落,或許是想要跟他們區隔出一段距離吧,甚至是種優越感奔騰下的行為,即使這樣想讓我害躁,我還是把書放在那裡:《同志文學史》《深度思考》《文藝春秋》《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光是看著這些書,就能想像到這整段旅程的出口,而這種安全感讓我決定,姑且將目前身上的燃料毫無悔恨地燃燒殆盡吧,反正一無所有,在這個職場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將自己活成了免洗筷似的。

由於苗栗過於熟識,因此我下意識將澎湖與一中街這兩個互不認識,也顯得陌生的場所連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澎湖是一個緩慢氧化,逐漸陷入沈睡的地方,就像是一隻躺在簷廊下已經打著呼嚕的狗兒,雙腳慵懶地交叉,簷廊外的雨無聲地一滴滴潑進來。然而屏除那些經濟上、環境上、政治上,各種意識形態的考量,將自己從馬公抽換到西嶼某個逐漸廢棄的小鎮時,整個自然會甦醒,風狂力吹過、野草蔓生、時不時看到毛色鮮麗的野貓跳過屋頂,遠處海濤的聲音拍打上來,偶爾甚至傳來一種將某些東西徹底擊碎的巨響。雖說是氧化之地,但是這裡卻始終有著某些東西以超越人類能掌握的尺度繼續存在,站在消防隊二樓交誼廳的窗邊,向外眺望時,從近處的道路擴散蔓延到視線所及之盡的銀合歡就是其中之一,當初為了柴火引進的樹種,已經蔓生到人類也無從整理的地步。

一中街乍看之下是一個日新又新的場所,但假如把每個物件、積木似拼湊起來的個體拿起來審視時就會發現,這裡交替進行的是更劇烈的氧化,甚至已經到了一個物件進入的一瞬間就已經老化成可以淘汰的地步。這裡的環境奔騰著一種毫不留情的潮流,把哪些落後的、遺失的、殘缺的一概掃除。究竟是升學的氛圍讓這裡成為了與「升學」本身近似的場所,還是這種極度商業化的氣質讓升學更加殘酷,誰因誰果已經無從得知。

這裡沒有恆久的東西,或是以人的角度至少顯得悠久的事物,又或者他們都被更簡單、更直接的導因蒙蔽而根本無法辨識也說不定,就像是學校已經被三年一期的積極性目的掩蓋了一樣,喪失作為一地文化中心的可能性,蛻變成更積極製造某種機器的實驗性場所,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在人們的印象中,水利大樓與台中一中已經逐漸結合為單一的形容詞。然而這種場域卻也因為這種狀態而顯得獨特,其中有種特定的迷人香氣,即使對某些人而言,那已經是致命的成分。

我也曾經是其中一份子,每個人在那裡都犧牲了不同的東西,同時他們也獲得了不同的東西,在這種犧牲與獲得相對應的差距裡,難以生出足以連結個體的歸屬感,不像是越戰老兵,他們雖然各自犧牲了不同的東西,但是除了冠冕堂皇的榮譽外,他們一無所有,而這種一無所有成為了特殊的完結方式。

這裡沒有特定的完結方式,從最一開始的基調就是種冰冷的比較,將每個人定性成有無數個旋鈕的方塊,彷彿人生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交給某個對象,照著他的經驗隨意轉轉就可以解決。失戀了,alpha軸往左轉十個尺度、成績變差了,將一組十個的軸上下推動、某個組件壞了,登上電梯到十樓,換個零件就好。雖然在表面足以表現的這麼機械性,再往深一點的地方移動後就會發現,那些準則性的東西都消失了。我可以教一個孩子怎麼去規劃讀書計畫,並制定出表面上適合他的方法,然而施行一段時間後,就會發現事實與當初設想的狀況有了巨大的差異,回過頭嘗試再次調整時,一切都已經無法歸回原位,人畢竟沒有reset鍵。這樣以為每個孩子都具有同樣的旋鈕,同樣的操作手冊,看一眼孩子看一眼手冊地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想法,不就是這個場域時時瀰漫的氣息嗎?

Sanity is a cozy lie

轉個角度來看,究竟是我們讓孩子變成這樣,還是孩子讓自己變成可以隨意調整的機械性方塊,來對應這個世界的準則呢?再換個角度,轉動這些旋鈕的我們,不也是機械性旋鈕的樣貌嗎?多了個卡榫,但是旋轉的方式,旋轉時發出的聲響,輕微震動的頻率,似乎也都是一模一樣:繁星與學測選一個,為了搶繁星位置必須顧好學業成績,顧好學業成績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暑假先修高中課程,卻鮮少詢問自己,這樣真的能幫助那些孩子嗎?

於是這兩方都把自己偽裝成某種不會出錯的事物,努力在這條道路上漫爬,就像是蛞蝓爬過紅磚後的粘膩痕跡似的,在這個場域,沒有一樣物件的表面找不到這樣的契約似的痕跡。我們都把自己捆綁成這個社會期許的健康模樣。健康到辦公室的另外一邊狗仔隊似興奮地聊起前幾天從更高的樓層跳下去的孩子,竟然也傳出了笑聲,一方面毫不在意地拿著這樣的事件開起了玩笑,另一方面竟因為孩子不是因為學業而是因為愛情跳樓鬆了一口氣。在那瞬間,我知道我們都失格了,不管是參與在玩笑中的他們,還是冷靜聽著的我們,雙手都沾染上了某些怎麼揮也揮不掉的稠膩感,就像是不小心把隔夜的油打翻後,手在抹拭的過程中沾上的油,那氣味讓人作噁,就算能把抹布整片丟掉換新,但手上的那種氣味卻怎麼也洗不掉。

健康的人,只不過是欺騙自己是健康的而已。

習於轉念的另一面就是,百般地欺騙自己;不斷放自己一馬的結果就是,對那些應該要顧慮的細節與深刻的疼痛,神經斷裂似的再也感受不到。許多人都這樣活了過來,然後認為這就是最健康的表現,當有人正在痛苦時,他們第一個回應就是:「你為什麼不這麼想?」然後開始講起自己的故事,說自己也遇過類似的事情數十次了,每一次都靠這種方式才走過來「你為什麼不也這樣想呢?換個角度海闊天空啊!」彷彿不斷重複說著就足以驗證對方的痛苦與自己等價。他們從來都不願意去傾聽那個人的痛苦是什麼樣的形狀,也不會煩惱痛苦的容器不同導致的對話距離,在這段隔閡之間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對方了解自己的關心。他們把自己活成了社會限定的健康模樣,以為自己就是生命的正途。

遇到這種人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不是憤恨也不是不了解,仔細聽他們的故事後可以發現,他們從來沒有到達更深的地方,一件事情來到就讓自己像是泥鰍般的滑了過去。跟他們相處時,我所感到的是一股無處可以發洩的哀愁,他們讓我無話可說,他們的存在讓我感受到的是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接近先天性存在的隔閡。就像是書店中常有一群書在大聲宣揚著成功者的素質,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成功,我則蹲踞在另外一邊讀著各種跟他們一比,失敗者似的吟唱著細膩歌聲的人們的故事。

不管以什麼角度來看我都是一個無法轉念的人,高三時形成的陰影到現在依然存在,大學時被猛擊下的傷痕至今仍然在夢迴中乍然出現,並在行為處事各種層面繼續影響著我,我已經漸漸接受它們終將伴我一生的事實,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似的撫摸著貓的耳朵。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如此執著於書寫的原因吧。有太多不管以什麼形式,說給誰聽都不太對勁的事物,那就寫成文字,寫成故事吧,就算只寫給自己看也好,這樣也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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