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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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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真现象的背后:日益“正常”的中国社会

阿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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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日,抖音账号“微笑收藏家·波哥”发布了一个藏族小伙的视频,时长还不到10秒。这条没有展示才艺、没有搞笑剧情的视频非常意外地火得一塌糊涂。从此藏族小伙丁真迅速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这次拍摄完全是个偶然,拍摄者原本的计划是拍摄丁真的弟弟尼玛,却遇到了去舅舅家吃饭的丁真。镜头中的丁真有着帅气的脸庞、纯真治愈的笑容和清澈羞涩的眼神,被网友们称为“甜野男孩”。

随着视频的爆火,丁真迅速成为了网红人物。按照正常的网红发展逻辑,很快会有娱乐资本介入和丁真签约,充分利用这一波流量红利赚一笔快钱,然后大家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丁真回到正常生活。然而这一次的后续发展却不同于以往,在丁真成为网红后,官方纷纷介入,意图按照自己的目的来打造丁真。11月18日,丁真与理塘县国资委下属的一家国有公司理塘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进行签约,成为理塘县的旅游大使。11月25日,丁真为家乡拍摄的宣传片《丁真的世界》正式上线。11月28日,《人民日报》下属版块《人民文旅》发表文章《丁真的世界:场景+内容 开创旅游传播新玩法》。11月29日,丁真用藏语接受央视采访,当天晚上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华春莹在推特连发推文宣传丁真。12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珍视“丁真们”的纯真,不因流量迷失自我》。12月5日,央视新闻直播《丁真带你游理塘》。另外还有多家地方媒体相继发布与丁真有关的消息,比如西藏日报连发多条微博邀请丁真,称“我们在西藏等你”。随后安徽、山东、湖北等地陆续都在微博向丁真发出邀请,对此四川日报也在微博回应称:“玩够早点回家,我们在快乐老家等你。”

这样的发展让很多人始料未及,很多人认为丁真仅仅是凭借一张颜值不错的脸就能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而自己如此努力却一文不值,官方在宣传一种不正当的价值观。那么丁真为什么会如此火?官方又为什么要力推丁真?部分男性又为何如此愤怒?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要理解这些现象,我们需要分析当前的中国社会。

为什么是丁真?

毫无疑问,丁真与其他单纯靠颜值的网红并不完全一样。网友们对丁真的欣赏并不单单是出于丁真的高颜值,而在很大程度上是欣赏丁真所体现的野性与纯真。和其他被包装的网红不同,丁真没有读完小学,不会说汉语,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名,在镜头前的羞涩可爱让网友们感到亲切与淳朴。黝黑粗糙的皮肤,凌乱枯燥的头发,像雪域天空般干净的眼睛在网友的心中成为了原生态帅气少年的代表。如同草原上奔驰的野马,让在大城市像蜂群一样忙忙碌碌的人们感受到浪漫的远方。

而意外出名的丁真,也引起了网友们对丁真人生道路选择的广泛讨论。不少网友希望丁真不要进入娱乐圈,应该待在老家无忧无虑地骑马唱歌。也有人认为丁真可以趁此机会赚钱读书。更多的人则劝大家不要过度消费丁真,让丁真安安静静生活。这和其他网红出名时网友们的态度完全不同,大家把丁真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弟弟。因为网友们明白,丁真身上的纯真与质朴是脆弱的,一旦他进入资本的洪流,就会成为资本的赚钱工具,利用完就被抛在一边。而那时的丁真绝不再有现在的纯真,只会是个让人失望的普通藏族文盲。就像丁真刚开始直播时,发掘他的那位摄影师让他要打赏,网友们认为这是在让丁真变得油腻,破坏丁真的美好形象,激起了人们的愤怒和保护欲。

这种心理在一方面是合理的。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资本主义造成了社会关系的广泛异化,更严格说是一种“物化”,它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当我们看待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在看待他作为人本身的一些特质,而是他所代表的物质利益。当我们在谈论社会交往与社会关系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在谈论兴趣的一致和情感的共鸣,而只是在谈论金钱、交换、市场和权力。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它不仅对现实世界,而且对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很强的破坏作用,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指出:“人退到了接纳的、交易性的方向,不再具有建设性;人丧失了他的自我感,而依赖他人的认可,因而倾向于求同一致,却又感到不安全;人感到不满足、厌倦、焦虑,并且用他的大部分精力试图补偿或掩盖这种焦虑感。他的智力是异化的,可他的理性却堕落了,就他的技术力量而论,他正严重地危及着文明甚至整个人类的生存。”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会对这种资本主义物化的逻辑进行抵抗,比如说建立各种亚文化小众团体。包括在丁真出名过程中表现出对丁真的保护欲等,都体现了人们对这种商业化逻辑的不满与抵抗。甚至最能表现这种抵抗心理的就是对丁真本人的审美。与其他批量化生产出的网红相比,丁真的天然纯真是丁真最大的优势,也是丁真出名的主要因素,因为人们对工业化的网红生产流水线已经感到了一丝厌倦。没有任何事先包装的直播让网友们感受到久违的亲切,进而引发对雪域高原的浪漫幻想,因为网友们自己的现实生活太压抑了,充满了虚伪与欺骗。正如新华社在《打动世界的“中国流量”》中所评论:“美食、美人、美景……美永远是最具普适性的世界通用语言。全世界对真善美的追求是共通的,现代人对鲜活人物、自然风光、纯净心灵的向往是共通的。”换句话说,对异化的抵抗和对自由的向往是现代社会的普遍需求。这是需要肯定的合理之处。

然而,这种对资本主义物化的抵抗却谈不上进步,它导致的是一种“东方主义”的视角。提出“东方主义”概念的是文学理论家萨义德。他将“东方主义”定义为一种“西方”视“东方”为对象的视角,一种西方殖民主义对东方的凝视与想象。这种想象可以是“西方是现代的,东方是落后的”,“西方是理性的,东方是非理性的”这样的傲慢,借此为殖民主义提供辩护。也可以是“西方是乏味的,东方是浪漫的”“西方是堕落的,东方是圣洁的”这样的浪漫化想象。但是这种二元对立思维并不是建立在真实的东方基础上,而是以西方自己的需要为转移。当需要殖民扩张的时候,西方人会树立自己的优越意识,将东方视为自己必须改造的对象。当需要对西方自身进行反思的时候,西方人会塑造一个理想化的东方,借此表达对自身状态的不满。这种观念当然是极其幼稚与虚伪的。

然而这种意识更大的害处不在于对东方的影响,而是对西方自己的影响。在这种浪漫化和妖魔化的两极摇摆中,西方自身的问题被消解了,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对东方的想象来解决。对东方的浪漫化幻想与其说是西方对自身问题的反思,不如说是一种逃避,它使得西方人可以有一种心灵的寄托,产生类似于宗教的作用,而不是寻求解决西方自身问题的方法。对应到我国内部也是如此,汉地通过对藏地的想象来完成一种“内部东方主义”的意识。从前些年去藏地的朝圣热,到现在的丁真现象,都是这种意识的反映。人们通过对丁真的浪漫化想象逃避了对自身自由的追求,在苦闷的现实中幻想出“岁月静好”的状态。这是对丁真的审美中需要指出的消极之处。从阶级基础来说,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意识,但如果它被广大无产阶级所认同,那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被麻痹、非常消极悲观的歪曲的无产阶级意识。

被点燃的焦虑

丁真不仅出名的原因不同于普通网红,而且在丁真出名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极大的争议。他迎合了部分人的审美,也造成了很多人的愤怒。比如知乎一个高赞答案:“我工作比丁真努力,我比丁真有知识,还比他有才华,我思想比丁真成熟,比丁真更有层次和厚度……这时候丁真出来了,咧开嘴露出满口小白牙嘿嘿一笑,姑娘们就神魂颠倒,意乱情迷:这才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啊!然后各大媒体就凭丁真俩字和一嘴小白牙的图,赚的盆满钵满,官媒和国家口舌,也主动站台为他点赞推广。我们仇视什么?愤怒什么?是因为丁真吗?不!我们仇视的是这个稀烂的、价值观扭曲的世界,我们愤怒,是因为我们受到了羞辱。”这段话被很多人所认同,反映了他们当前的焦虑状态,并在丁真事件中被点燃,成了一场发泄愤怒的盛宴。

毫无疑问,这种价值观可以从多种角度来进行评析,比如女权主义的视角。但本文不打算从这些角度进行分析,而侧重于分析其背后的阶级意识。

可以用一句中国古话来概括他们的价值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出自于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到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后来民间改编为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另外还有一首元代戏曲家高明所作的《琵琶记》能准确反映他们的价值观以及失落心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是很典型的想依靠个人奋斗来实现发家致富、升官发财和阶级跨越的中国古代农民心理(当然也不限于中国古代农民),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意识。他们自己也形象地自称为“小镇做题家”。

无论从价值理性的角度,还是工具理性的角度,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价值观都并不合理。从价值理性的角度来说,它既缺乏对人本身需求的反思,又缺乏对社会规则的审视。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古罗马角斗士认同竞技场的规则,认为自己可以通过不断的决斗来赢得人们的尊重,进而获得自由成为罗马公民甚至是贵族,那一定会被其他奴隶认为是耻辱。他不仅是身体上,而且在精神上也成为了罗马人的奴隶。奴隶中真正的英雄是斯巴达克斯这样勇于反抗的人,他是奴隶们追求自由与解放的象征。今天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在精神上却是处于一种被驯服的状态。做题家们作为老板们创造利润的工具,不思考如何反抗,摆脱作为工具人的处境,而是幻想自己能通过努力创造利润得到领导的赏识,进而获得恩赐。他们想要的公平,也只是要求统治者贤明能干,能看到自己的卖力程度,给予自己想要的赏赐。现在他们对丁真现象的不满就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极像一个哭哭啼啼的怨妇在指责老爷。他们认为统治阶级没有良心,流连于年轻貌美的风尘女子,却对自己这样辛苦持家的糟糠之妻不闻不问。这种心理完全与追求自由解放和社会进步相违背,异化程度远高于那些欣赏丁真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做题家们虽然打着追求公平的旗号,但内核却是一种极其反动的价值观。

从工具理性角度来说,他们不懂得小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梦的破产本身就是资本主义必然的发展结果。即使在中国古代,历朝历代随着土地的兼并,农民们的个人奋斗梦也是越来越难以实现。每个王朝的末期都会因为土地兼并问题造成大规模的流民起义,要求重新分配土地,然后又开始新的王朝周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由竞争阶段也会过渡到垄断竞争阶段。当然,严格来说我国经济向来都是垄断为主,也就是说我国自资本主义复辟以来就一直是垄断资本主义阶段(不过不同时期的垄断程度不一样)。但小资产阶级在垄断资本主义中并非不复存在,而是内嵌在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中。卢森堡在《社会改良还是社会革命》中这样分析小资本:“小资本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总过程中恰恰按照马克思所设想的那样,起着技术革命的先锋作用。而且这种作用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在旧的、稳固的、深深扎了根的部门应用新的生产方法:另一方面,建立一些新的、还没有被大资本所利用的生产部门。说什么资本主义中等企业的历史是沿着直线逐步走向灭亡的,这种见解是完全错误的。相反,实际发展过程在这也是纯粹辩证的,是在矛盾中不断运动着的。资本主义的中间阶层,和工人阶级一样,也处在两种对立趋势的影响之下。一种是提高它的趋势,一种是压低它的趋势。压低的趋势表现在:在这种情况下,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周期性地超过中等资本的范围,因而中等资本一再被抛到竞争之外。提高的趋势表现在:现存资本的周期贬值使生产规模——就最低限度必需的资本的价值来说——在一定时候一再缩小。此外,也表现在资本主义生产进入新的领域。我们不能把中等企业同大资本的斗争想得和正规战争一样,在这里,军队中较弱的一方是直接在数量上日益减少的。也可以说是像割草,小资本被周期性地割短,而后它很快又长高,让大资本用镰刀来再割。这两种趋势好比在玩抓皮球的游戏,资本主义的中间阶层是个皮球,结果同工人阶级的发展相反,最后总是压低〔它的〕趋势取得胜利。但是,这不一定表现为中等企业的绝对数量减少,而是表现在:第一,在旧的工业部门中,企业生存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资本额逐渐增加了;第二,小资本独立地利用新工业部门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因此,就个别小资本来说,生存期间越来越短,生产方法和投资方式的变动越来越快,就整个阶级来说,社会代谢越来越快。”也就是说,小资产阶级的周期性成长和被消灭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只要还是资本主义,那么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梦迟早会破产。

当然,做题家们在经济结构中的阶级位置并不一定就是小资产阶级,很多人属于工人阶级。不过正如卢森堡的分析,伴随着我国高速增长的经济,出现了很多新的高利润率生产部门,这就使得提高中间阶层的趋势变得很强。进入这些部门可以分享到其他生产部门所没有的超额利润,从中产生一批新的中产阶级。这也是做题家们的个人奋斗梦能流行几十年的原因,因为我国经济高速增长了几十年,有太多的分享超额利润的机会。但是现在随着经济增速的放缓,压低中间阶层的趋势突出起来,做题家们发现自己越来越辛苦也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报,于是变得焦虑且愤怒。比如最近流行的“内卷”等词汇,就是他们这种心态的反映。丁真事件是一个导火索,将他们平日集聚的不满点燃了。

我们需要注意与警惕的是,随着经济的日益萧条,小镇做题家们越来越分享不到超额利润,日益沦落为普通的无产阶级。但这不代表他们的意识就会自动变成无产阶级意识,而是会将他们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带入到无产阶级之中,甚至冒充为无产阶级意识。而真正的无产阶级意识,我们后文来进行分析。

并不意外的官方态度

在丁真出名的过程中,很多人表示官方的态度很让人失望,把丁真这样一个除了颜值毫无特长的人打造为正能量的典范,还破例让他进入了国企。这是对“努力就有回报”这一传统价值观的颠覆。这一价值观在以前是官方所倡导的,也是做题家们从小被学校和父母所灌输的。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价值观。而现在的官方为什么要打碎这一价值观?在我们看来,官方的这一态度并不令人意外,反而非常符合逻辑。

由于丁真本人和已经成为一个官方符号的丁真是不一样的,我们首先需要来明确官方塑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丁真。这里我们重点分析中央政府的态度,因为广为人知的扶贫因素是地方政府所需要的,中央政府并不需要,然而中央官媒却连番发表文章赞扬丁真,这不得不说有另外的深意。我们可以从《人民日报》的文章《珍视“丁真们”的纯真,不因流量迷失自我》来了解官方理解的丁真:“有人说丁真的走红,源自于其超高的颜值和帅气的外表,也有人说丁真身上的淳朴和纯真格外打动人。事实上,这些只是让他具备了网红的潜质。真正让他成为‘顶级流量’的,是他对家乡、对生活的热爱,让人们感受到逆境中成长的自强不息力量,是镜头中的雪山、白云、藏族服饰等元素,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彩而又立体的中国,唤醒了人们对诗和远方的向往,是在他走红之后依然保持的纯真本色,让人们看到一颗赤子之心……坦言不知道自己怎么红的,但很高兴可以做很多关于家乡的宣传工作;对于未来,‘首先要学习,做好每件事,还想继续骑马拿冠军’……走红后的丁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着一份年轻人的朴实和坚定。不论是在喧嚣复杂的互联网环境中,不因流量而迷失自我,保持应有的那一份纯真、乐观和积极,还是为家乡代言,努力为脱贫攻坚事业贡献力量,这些体现了一个网红该有的素养。”另外还有《光明日报》的文章《如此动人的丁真为何只能有一个》:“丁真则是马保国的反面。他被塑造的形象表现了纯粹的美好。对都市人来说,丁真是透明、纯净的,却又是坚硬、难以消化的……人们对他的态度是矛盾的,尽管丁真已经20岁,媒体还是称他为‘孩子’‘少年’,人们一边炒作,一边呼吁保护他;一边想着如何开发‘丁真’的商业价值,一边呼吁不要打扰他的生活……何以发生这种现象?这也许是因为在现代商业社会,已经很难出现一个像丁真这般年纪却还有如此纯洁目光的人了……丁真不适应成都的气候,这想必不只是自然气候,更有让人感到压迫的都市性,这些我们早已习惯的商业社会现象,却给丁真造成了某种惊吓……人们希望丁真能成为某种例外:能不能有不被商业化的‘流量’?人们的目光和美本身,是否可以不必变现?人们当然也希望丁真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通俗一点说,也希望他能够有钱,但是他打动人心的那种美的力量,是否能够保持?人们发现丁真,也就是‘捕获’了他。这是一个悖论。当人们想了解他,把他纳入一个体系(网红)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消灭他’。当下,可能是丁真最具魅力和‘价值’的时候……对我们而言,在丁真闯入商业社会的一瞬,也就是此刻,可能正是我们反思商业文化的机会。”加上前文引用过的新华社文章《打动世界的“中国流量”》,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出官方为什么要力挺丁真。

和做题家们狭隘的世界观不同——他们只认为努力做题和辛苦赚钱实现阶级跃升是努力,其他的努力就不是努力了,官方更为了解丁真所在的藏区牧民们的艰苦生活,也充分肯定了丁真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为了生存所付出的努力。所以在《人民日报》的文章中是将他作为逆境中自强不息的代表,而不是一个坐享其成的废物。在丁真受到广泛质疑后,背后的官方团队又借丁真的小马珍珠之口说:“我相信万物都有智慧,没有生灵能够轻松。我和狼和熊周旋过,我在泥泞的草原上狂奔过……我还要面对大雪、狼、暴雨、山道上的落石,耐心等待,最后迎来的可能是更严酷的冬天。数年之前,我目睹过牦牛在积雪中倒毙。”这些辛苦与努力是城市里生活的人难以想象的,但它同样是一种努力与付出。所以说,官方并没有否定努力本身的价值,反而是更加肯定了这一价值。

在肯定丁真的努力之后,官方又肯定了他唤醒人们对“诗与远方”的向往,包括人们对商业文化的厌倦与反思。这正是网友们欣赏丁真的最主要原因,官方在这一态度上与欣赏丁真的人们达成了一致。也就是说,官方认可人们通过对丁真的浪漫化想象来逃避自身苦闷的被异化的现实,并试图将这种逃避正当化,作为社会主流意识,来达到“岁月静好”的社会状态。

“岁月静好”在具有政治意识和关心现实的人(包括那些野心勃勃的做题家们)看来是一个中性甚至略带贬义的词汇,它通常与“装逼小资”、“逃避现实”、“家庭主妇”、“自私懒惰”、“冷漠虚伪”、“目光短浅”等形象联系起来。不过在官方的话语体系中,它一直是一个略带褒义的词汇,通常象征着人民幸福安稳的生活。对统治阶级来说,是对野心勃勃时刻想着阶级跨越挤入上流社会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更有好感,还是对老实工作安稳生活不问世事的被麻痹的无产阶级意识更有好感?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在现在经济放缓的情况下,小资产阶级上升渠道变窄引发了普遍的社会焦虑,官方更需要将这种歪曲的无产阶级意识打造为社会主流意识。

这就顺理成章地引出官方肯定丁真的第三个原因:纯真与朴实。这不是说丁真本身纯真的笑容和外表,而是说丁真在出名之后并没有走其他网红的老路,通过流量经济来赚取个人利益,而是继续呆在家乡生活并利用自己的名气为家乡做贡献。结合官媒在同时期对马保国的批判,很明显可以看出官方对流量经济过度商业化娱乐化的不满。所以官方也将丁真签约国企的行为视为当地政府对丁真的呵护,以免他成为流量经济下的又一个明星。这里有趣的地方是,做题家们宁愿看到丁真成为资本塑造的流量明星来赚取个人利益,也不愿意看到丁真签约国企,他们对资本主义逻辑的认同度甚至比官方更高。

为当地政府服务的丁真,可以说满足一个完美的官方眼里的“打工人”形象:不为个人利益,老实听话,任劳任怨,积极能干,任何时候都能保持阳光治愈的笑容。这和做题家们的形象完全相反。所以《人民日报》在同一篇文章(《珍视“丁真们”的纯真,不因流量迷失自我》)中对丁真的作用这样评价:“这些网红之所以既能收获流量、又能得到公众点赞,不仅在于其优质原创内容提高了公众的审美情趣、丰富了文化产品供给,更在于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积极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为网络空间注入了向上向善的正能量……在时代的大潮中,每一朵浪花都会折射太阳的光芒,每一份坚守都会收获时光的馈赠。这个过程中,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秉持真善美的人性,踏踏实实为社会做出新的贡献,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某个人像丁真一样老实纯真,那么当时机到来的时候,官方同样也会为他站台(比如还是在同一篇文章中对李子柒和李小刚的赞扬)。

为了塑造这样一种歪曲的无产阶级意识,官方最近几年做了很多工作。从工会改革的提出,到《大国工匠》的拍摄和放映,“工匠精神”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再到最近“打工人”的流行话语。包括在职业学校中开设“职业伦理教育”课程,要求学生具有“工匠精神”,都是出于这样一个目的。官方很明白,随着经济增长放缓,阶级固化日益严重,无产阶级意识会逐步形成。而一旦真正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成,那么现存的资本主义秩序将会受到威胁,所以在这之前要尽力按照自己的意图来塑造一个驯服的无产阶级,灌输歪曲的无产阶级意识。这就是丁真现象中官方背后的用意。

重建真正的无产阶级意识

前文分析了两种错误的意识,那么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应该拥有什么样的意识才是正确的?或者说应该拥有什么样的意识才最符合无产阶级的利益?

这里我们先回到“异化”的概念。其实,“异化”不仅仅指“物化”,它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这里我们简单总结一下资本主义对人的几种异化。

首先是最具决定性作用的经济异化,也就是劳动异化,这是一切异化现象的起点,也是对无产阶级来说最重要的异化。这包括四个方面:第一,人们失去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在农业社会这种现象并非普遍现象,因为土地本身就是生产资料,只要农民能拥有土地,那么就能通过自己劳动获得生活资料。只有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现象才是普遍现象。第二,人们必须去市场出卖劳动力,换取工资维持自身和家庭生存。这意味着工人对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失去控制,那些时间属于雇主。工人不能自己自由决定在这段时间里应该做什么事,而交给别人来决定。随着现代科技发展,老板甚至想控制工人的每一秒时间。第三,劳动者的劳动成果不归劳动者所有,而是归雇主所有。这种情况只有在古代的奴隶和现代的工人身上才会发生,就算是中世纪的农奴,也可以占有自己劳动所得的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劳动产品反过来会控制人。比如现在人工智能技术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却成了监控资本主义发展的助力。经济危机也是这种对立的表现,劳动产品一旦多于人们的消费能力,就会造成萧条和失业。第四,在劳动中工人失去了自我实现的机会。正常情况下的劳动通常包含着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比如说在各种亚文化中人们单纯为了兴趣进行的创作劳动。但工资劳动不是这样,它只有赚钱糊口的目标,没有可能在劳动过程本身中产生愉悦感。所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极其愤怒地写道:“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能,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而,它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一种手段。劳动的异化性质明显地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它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鼠疫那样逃避劳动。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

接着从劳动异化中又产生出了消费异化,这就是现在较多提及的消费主义问题,这时异化就从生产领域扩大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本来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消费什么、消费多少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比如基本的衣食住行和正常的娱乐活动。过度消费在产生愉悦感的同时会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生理心理造成不良影响,暂时的愉悦感根本抵消不了这种伤害,进而造成更严重的社会问题。但资本主义却必然要求人们持续扩展自己的需求,因为这样才符合资本家的利益,卖出更多产品。所以大规模刺激一些人为的需求,制造大面积的毫无意义的匮乏感就是资本主义正在做的事情,它使现代社会成为相互攀比的消费社会。而人们为了克服匮乏感,日益增多的反社会行为就是这种消费异化的恶果。

还有一种异化是交流能力的异化,这是现在很多人体验最明显的一种异化。这一方面体现在阶级社会中,不同阶级阵营的人很难理解其他阵营里的人生存状态与想法,比如做题家们就很难理解丁真以前的艰苦生活。另一方面体现在许多人身上巨大的孤独感,人们看似在对话交流,实际上好像无数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每个人都想在对话中走出孤独,却彼此不能理解,只是自说自话。我们在公共舆论中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情况,大家都只顾着发泄情绪,而不思考如何解决问题。甚至在恋爱和家庭中也是这样,当今社会日益严重的性别对立和家庭矛盾就是这种异化的体现。

前文已经指出过,对异化的抵抗是正当的,与人追求自由的本能相符合。所以我们首先要承认对异化的抵抗和对自由的追求应该是无产阶级的目标。无产阶级应该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来存在,而不是作为资本积累的工具,无论是为自己积累还是为资本家积累。这不是出于虚幻的道德原因,而是无产阶级解决自己的生理与心理危机的必经之路。如果还是处于一个被异化的社会,那么无产阶级会持续经受生理与心理痛苦。即使有少部分人能成为工人贵族或者小资产阶级,还是不能补偿大部分无产阶级正在遭受的痛苦,更何况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会周期性消灭掉小资产阶级。

要消除异化的前提,就是消灭资本主义,建立工人国家往社会主义过渡,因为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是当代社会异化的罪魁祸首。这就需要实行公有制、工人民主和计划经济,无产阶级正是这一历史使命的承担者,就像诺瓦克在《异化理论》中提过的:“既然人类通过科技的胜利已经获得了对于自然的优越性,那么下一个伟大的步骤就是获得对于社会的盲目力量的集体控制。马克思主义认为,在当代生活中,只有一种自觉的力量足够强大,并从战略上被置于担负和完成这个紧要任务的地位。那就是被包含于产业工人阶级中的异化劳动者的力量。只有世界社会主义革命才能使解放人类的物质手段得以产生,世界社会主义革命将使政治和经济权力集中于工人阶级手中。国际规模上的社会主义式计划经济不仅将使人类重获对于生活手段的控制,也将不可限量地增强那种集体控制……一旦每个人的主要需求能够得到满足,充裕占了主导地位,并且生产生活必需品所需的劳动时间被降到了最低,那么就为废除一切形式的异化,为所有人的全面发展做好了准备——一个人的全面发展不是以另一个人的发展为代价的,这种全面发展是在同志般的关系中进行的……这是为建设一个和谐的、融合的、内在稳定和持续发展的社会关系系统所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当着在社会地位方面、在生活和劳动的条件方面以及在获得自我发展的手段方面的一切强制性的不平等被消除后,这些物质不平等在社会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的异化中的表现将会消亡。这将转而促进和谐的个人得以形成的条件——这些个人不再处在相互之间或他们自身内部的交战状态中。”

如果丁真不是处于现在的资本主义社会环境下,而是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中,那么根本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舆论情况。因为一方面人们普遍自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甜野男孩”,不需要通过丁真来幻想“诗与远方”,另一方面炒作丁真无利可图,因为首先流量资本已经不存在了,其次藏区人民的生活水平能得到保障,不需要通过炒作丁真的方式来扶贫。那时的丁真才能真正成为网友们眼里的“邻家弟弟”,而不是现在的工具人。

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从建国以来我国的工人阶级就缺乏真正的无产阶级意识,官僚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肆意玩弄着工人阶级。从毛时代的“铁人精神”(号召学习铁人王进喜),到现在的“工匠精神”,都显示出官僚们企图驯服无产阶级的丑恶嘴脸。复辟之后的经济腾飞,又产生了大量的小资产阶级,将小资产阶级意识带入到无产阶级之中。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国的无产阶级意识仍然是混乱的、消极的、歪曲的、缺乏自主性的。

但随着形势的发展,我国的无产阶级意识正在初步形成。帮助无产阶级认清自身利益,是先进工人与青年的基本任务。我们绝不能和做题家们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暧昧不明,他们想要的公平只不过是过去时代的挽歌,是拿资本主义的过去反对资本主义的现在,既是反动的,又是空想的。也不能和各种消极悲观的伪装成浪漫主义的意识进行妥协,它是一个终究会幻灭的梦,就像东三省破败的工业与机器。真正的无产阶级意识应该是积极的、乐观的、充满着能动的集体主义和相信未来的无限的创造信念。

诚然,这一过程绝对不会轻松,会面临诸多的困难,但我们仍然需要努力去行动,因为这是无产阶级解放自身的唯一途径。就像卢卡奇在《阶级意识》中所写:“连革命工人的意识形态和真正无产阶级阶级意识之间也是存在有距离的,因此,我们决不能忽视这一距离。但是连这种状况也是可以用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斗争和阶级意识的学说来说明的。无产阶级只有扬弃自身,只有把它的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实现无阶级社会,才能完善自身。为了这样一个社会而进行的斗争(连无产阶级专政也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不仅是和外部敌人,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而且同时也是无产阶级和自身的斗争,和资本主义制度对它的阶级意识的破坏和腐蚀的影响的斗争。只有当无产阶级克服了这些影响,它才取得了真正的胜利。必须联合起来的各个领域的分裂,无产阶级迄今在不同领域达到的不同的意识阶段是一把尺子,可以精确地度量已经达到了什么和还应该争取什么。无产阶级决不能害怕自我批评,因为只有真理才能给它带来胜利,因此,自我批评必然是它的生命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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