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memoir
1. 20220529
和我在西藏认识了许多丹增一样,我在新疆结识了好多阿里木,和其中几个成为了朋友,他们会拖长了语调叫我“兄弟”,有时候还会在前面加上维语的语气词,听起来像汉语第二声的“欸”,回忆到这里时我首先想到的是Q研究院的阿里木,脑海中的他穿着灰色polo衫,僵直的双腿套着有些褪色的卡其长裤,身体精瘦,皮肤黝黑,像是想要不引起人注意似的微微向前缩着身子。
我最开始的确没注意到他,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室友艾孜买提。
我在四月的毕业季校招会看见了Q研究院的小桌,这弥补了校招名单上阿克苏博物馆不知为何缺席的遗憾,那场校招还有去国际邮轮做海乘的中介公司(我和这家公司的老板也是唯一的员工已经忘记具体因为什么之前就有联系方式,我当时还协助他办了在综合楼的宣传专场);一家在和田的农场电视台还是纸刊(合同三年还是五年,光试用期就一年,理由是考验吃苦耐劳的能力);一家在北疆的中专(我最讨厌的室友在校招结束后和寝室其他人炫耀了很久自己将在这家学校开始的大好前程);自然还有许多兵团媒体,农场实业之类。Q研究院派来招聘的是个白皙圆润的女人,涂着红唇,穿一身黑,材质是在夏天比较凉快的薄纱,我后来知道她叫Z,我将要供职的接待部的主任,她看完我的简历后问了几个问题(肯定有问英文水平,因为我应聘的是双语解说员),这事儿似乎就算成了,她说要回去和领导汇报,也让我先别急着决定,有时间去Q研究院亲自看看,那里条件比较艰苦,一般人都不愿意去。
我加了她微信,这才开始搜索Q研究院到底是什么。
四月底或五月初的某一天我坐巴士来到当地的百胜商场和研究院的车碰头,汽车开出城外又行驶了一百公里,路过边检站,胡杨林,几块景区指示牌,汽车时而挨着峭壁前进,下坡时拐几个大弯,窗外的景观逐渐变成单色调的戈壁和一望无际的旷野,快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道路的尽头:一块写着Q研究院的拱门,几位维吾尔族保安走出岗亭检查后大门缓缓打开,Z安排了乐乐和马良带我熟悉环境,他们都在接待部工作,马良还和我来自同一个学校,经管院的,专业好像是导游。
我跟着乐乐在接待部那片房子转悠时应该就留意到了艾孜买提,他有足球运动员的体格,黑色卷发,两颊带着笑纹,这使他有点像意大利青春片里边的男主角,如果说对壁画感兴趣是来到Q研究院亲自看一看的原因,那么,艾孜买提,或者说性感男人,则使我在此次考察中做了最后决定,尽管乐乐和我说了许多工作上细节(时长,周休,薪资结构,试用期等等),尽管马良给了我很多在此工作的观察和感受(生活简单,适合当跳板考研或者考公;人际关系等等),尽管我大学的好姐妹警告我小地方池浅王八多,这些在和艾孜买提眼神对上的一秒内都变得无足轻重,他也留意到了我,一张新面孔,他的表情带着自信还有点坏笑,当晚在食堂我社交牛逼症地坐到了维吾尔族同事那桌,尽管我谁也不认识。
我就坐在艾孜买提旁边,阿里木后来也加入了进来。
2. 20220606
有关买买提的两段记忆:
他的家在B城县城的某条马路边上,我在某日下午第一次进入这个略有些年岁的小区,阳光发白,照着楼下的木椅发白,建筑的墙面发白,一楼住户阳台上堆积的杂物和盆栽也发白,他家在三楼或者四楼,至少是两室两厅,他一个人住,在某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只有我一个人在客厅坐着,或者四处打量了一圈,阳光经过白色纱帘的过滤变得柔和许多,客厅同样是白色的,沙发上是白色针织坐垫,靠近窗户的位置有一台烘衣机,上面悬挂着他的白色衬衣,我在午后阳光的宁静,整洁,宽敞,慵懒中逐渐放松,等待着什么;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Q研究院办完离职手续后,人和行李在客厅放下,我掏出剩下的一整瓶朗姆酒,和他说上公交时司机差点要我喝一口过安检,或者我因此改乘五块钱出租。他带我走了条小路来到豁然开朗的商业广场,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不怎么说话,餐厅里坐下后也多是沉默,那是家装修不错的维吾尔餐厅,我们坐在靠近出口的地方,吃拌面和羊肉串,好让夜晚降临后的饮酒过量有东西可吐,我们回到家喝完了750ml黑朗姆,聊天,吃零食,听音乐,翻来覆去道别,把我的硬盘连接到电视,把《湖畔的陌生人》推荐给他,只看了开头一小段他就没了耐心,我在凌晨神志不清地躺倒在客房地毯,他清醒很多,关了灯将嘴唇贴到我脸上,我喘着粗气接吻,黑暗中衣服被脱掉,我们或许69,或者是我给他口交,他操了我,或者他鸡儿一直想要进去,我十分难受,甚至失去空间感,半推半就,任他摆弄,终于冲去厕所大吐特吐,或者吐到了地毯上,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中午一个人在他家醒来,他去上班了,我重新打开电视,在午后的白色客厅,《湖畔的陌生人》里的性爱戏就在昨晚暂停帧的几分钟后,我打飞机,在午后的白色客厅,而后前往喀什。
买买提长得像酸奶乐队(Qetiq)的主唱帕尔哈提(当时还在第三季中国好声音(2014)亚军的余热中),这意味着他是个大叔,大我十几岁,新疆师范毕业,在小学教书,离异,女儿由妈妈抚养,我没多问细节,或者是我忘了。
他刚发现自己喜欢男人,我们平时见面只是互相打飞机,他说我是他认识的第二个男同性恋,巧的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男同性恋和我来自一个省份,在买买提认识我之前回了省会结婚生子,事实上在我离开新疆几年后他认识并喜欢的另两个也是汉族(他说这都是因为第一个是汉族)。或许这样更安全,柜稍微浅一点,并且少点羞耻感;第三个是库尔勒人,结婚后两人成为不打炮的兄弟;第四个来自贵州,“长得有点像你”,后来也回了老家。这是我在写下这些字的前几天和他聊天得知的,他问我为什么和他聊这些(“怎么是开始担心我变坏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了?”),我说咱们五年没见,马上又要再次见面了,不是应该聊聊这些年都发生了些啥吗,比如我就约了数不清多少个人。
他才改口之前的宣言:你走后我都没认识别人。
我没想到我真能回新疆一趟,我现在也还不确定。尽管当时是火急火燎逃离,尽管离开时和自己也和朋友说飞机也就五小时,但之后生活中发生的种种和大环境的诸多变故使这个可能性日渐成为一种类似万事如意的新年祝福,我和新疆的朋友们都爱如此不带苛求地互相祝愿。
买买提逢年过节会给我发祝福短信,2021年的国庆他祝我“国庆快乐”,我回复一个表情,他回复一个表情;在这段聊天之前的三条信息是“中秋节快乐!”,“谢谢mamat,你也中秋快乐!”,“嘿嘿,同喜同乐”。
他也会给我疑似群发的消息:
“童年虽回不去,但童心可以不泯。愿你我能始终留住最清澈的眼眸、最美好的梦想,风雨里像个大人,阳光下永怀赤子之心。
祝六一儿童节节日快乐!”;
“送你四个粽子,有开心馅儿的幸福粽,有安康馅儿的健康粽,有吉祥馅的如意粽,有财运馅儿的好运粽。端午安康”。
他曾问我为什么不回消息,我答哈哈哈我以为是群发的,他说不是,于是我想象他在搜索框上输入“XX节祝福短信”,或者他是从工作群复制过来。
他偶尔问我最近在哪里,答拉萨广州庙里家里等等;接着问我在做什么,我面对这个死亡质问挠头许久,答没做什么;如果他进一步追问:没啥事还待在那里。我则耗光耐心:我待哪都没啥事啊。
他最近一次见到这个答案的反应是:哦哦,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啥都不干,不是废了吗?
我刚离开新疆那阵他建议我来K市当老师,和他同事,他那时候调岗去了K市,目前也生活在那里。
我反问:你觉得我废了吗?
他答:不知道啊,你啥事都不干浪费资源了吗,见面了才知道你废了还是没废。附上一个坏笑表情。
我猜想他是在确认商品或这段关系在五年后是否还(愿意)在保质期,毕竟自己要出运费(机票),还得负责到货后的保养(“不过来了待几天就不能跑调啊”,“你想我待几天呀”,“我是一个人,你待的越长越好”,“哈哈你养我吗?”,“养啊”)。
在又一次“最近在干嘛”的尬聊中问我去不去新疆看他,我先以害怕被强制隔离推脱,他说“喀什和和田比较严格,K市和全国同步”,我“哈哈哈”蒙混过去,二十多分钟后他发来追问,我说机票太贵,他说也不贵啊。
“哈哈哈你帮我买机票吗”
“好啊”
“真的假的”
“真的啊”
“好啊”
“就是啊,不要忘了我是你哥”。
嗯,我只有姐。
和我生命中的诸多决定一样,它们多是一时兴起,又伏笔已久,这正是我将要离开这个国家的前夕,恰如我彼时离开新疆,这一去也不知要多少年后才可能回来,许多人或许是永别,我想和尽可能多的朋友见上一面,这张机票恰是上天的巧意安排。
于是我们像是匆忙决定在一起的恋人那样这才开始了解一下对方。他说完生命中的四个男人,接着问我的感情生活:从你的第一个开始讲吧。
我大喊救命,这哪讲得完,还是见面说吧。
他说好,又突然想起来:你问那么细,是不是在收集题材,然后写文章?
(注:买买提对话引用中的语法错误和错别字是照搬微信聊天记录。)
3.20200611
我赤身裸体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天还没完全亮,环顾四周看见右手边另一张床上侧躺着一个人,是阿里木,他也没穿上衣,整张背露在被子外面。
这是我人生唯一一次断片。最后的记忆是摇晃着走到厕所尿尿,一晃神身子失去平衡,左手还是右手马上撑住面前的白墙,刚在脑子里欢呼耶耶我还可以站稳,下一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里木和艾孜买提补充了那段遗失的记忆,他们听到呕吐声后赶到厕所,看见我瘫坐在地板上,或者是趴在便坑旁边,满身都是自己的呕吐物。
嗯,床边地板上是我的衣物,它们因为没法擦掉的汁液凝结皱成一团。
他俩把我简单清理了一下,抬出厕所,那时候我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被脱光安置在阿里木床上,阿里木和艾孜买提挤另一张床。
我才看清阿里木旁边躺着艾孜买提,两张床之间的桌子上正是我们昨晚喝酒剩下的杯瓶狼藉。
我记得昨天晚饭时我坐到艾孜买提所在的圆桌,我们聊了几句算是正式认识了,他也在接待部工作,和阿里木是唯二的维吾尔男生(接待部主要是女生),我告诉他我来应聘双语解说,他听完表露出对会英文这事非常朴素的羡慕,英文大概代表着先进富足,而会英文则是学历高和聪明,他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没读过大学,你来这里屈才了。我大概还秀了几句仅会的维语表明自己和一般汉族人不一样,这似乎使他更对我刮目相看。阿里木偶尔说几句话,到吃完饭时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去泉眼看看。
“从县城向西北行驶67公里,至Q附近的一条幽谷中。这里悬崖高耸,石壁如削,泉水从悬崖上滴落下来,异常悦耳。这就是新疆境内闻名遐迩的Q泉。
Q泉,海拔1260米,处于W河上游北岸的M山坳中,呈椭圆状,三面均为高约50米的山岩峭壁,泉水从水平层面间渗出,细看泉水像泪珠一样不断从长满苔藓的悬崖峭壁上滴落下来,叮咚有声,非常悦耳。暗淡的光线,清凉湿润的空气,置身其中,头上只见蓝天一片,仿佛置身于井底,一种独特的奇妙感受。这里不仅有着绝世奇景,并且流传着许多动人的传说与故事……
传说在很久以前,西域古Q国王有一个独生女儿。公主年轻貌美,聪敏善良,被视为掌上明珠。一年夏天,公主外出,在集市上遇见一位体魄健美、英俊潇洒的青年石匠,两人一见钟情,海誓山盟,愿结良缘。公主回宫后催促恋人大胆向国王求婚。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国王和王后于花园赏花,青年带着礼品出现在他们面前,双膝跪倒:“启奏国王陛下,我与公主情同星星和月亮,相爱日久,特此求婚,请陛下恩准。”“呵,哈哈哈!”国王仰天大笑,坚决反对这宗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对青年石匠说:“好!我同意你们的婚事,但是你身为石匠,为表示你的诚心和技艺,你独自去Y山开凿一千个石洞作聘礼,我才能把石榴花儿一般的女儿嫁给你。” 面对这样苛刻的条件,但为了爱情,青年石匠谢恩离宫。
青年石匠雄心勃勃地背上行囊和干粮,勇敢地走入深山,赶赴Y山下,攀上悬崖峭壁,日夜不停地开凿。公主望着山崖,守望着自己的心上人。每成一窟,公主伏泣一回。天长日久,崖下的干谷里蓄积了一汪泪水。当青年石匠凿挖好的第九百九十九个石窟时,已脱了人形,汗枯心竭,力尽而死。公主闻讯,丧魂失魄,赶赴Y山,抱尸痛哭,公主嚎啕悲声,最终泪竭而亡。
泉水叮咚,空谷留音。关于泉水,还有一个故事。相传, 古时有个僧人每日在此打坐,早晚参禅颂佛,久而久之,心跳与滴水声相应,终而开悟。欢喜之下,僧人每年采取其声,形成曲调,取名《Y》。
常年滴落不尽的泉水,一点一滴汇成溪流,流经沟谷河滩,给绿洲带来了生命与活力。如今这里游人不断,山光、水声、石窟、绿洲彼此辉映,浑然一体。已成为这荒漠戈壁中的人间仙境。”
引文是我在网上搜索到的一篇介绍,这和我入职后要背的解说词大致相同,虽然那时候Q泉已经因为安全原因不再对游客开放。
Q研究院是戈壁滩上方圆几十公里唯一一处人迹,研究院的建筑也都修在靠近对外开放的几个石窟旁边,如果你要去更远的Q泉,有一条许多年前修的栈道,随着逐渐深入,周围的景观变得荒凉原始,只有脚下发白的木板和越发稀疏的摄像头提醒你还在人类的活动范围之内,入夜之后这段路是没有路灯的。
艾孜买提和阿里木带着我抄了条芦苇及人高的小路,我们踩着石墩过了条小河,栈道越到后面越显出年久失修的破败,阿里木会孩子气地突然转头大叫想要吓我。等我们来到尽头时,仿佛置身井底,头顶是三面因为流水冲积看起来十分光滑的峭壁,十几二十来米高,脚下是一个小水洼,艾孜买提告诉我泉水是从峭壁里渗出来流入水池,但近几年水量越来越少。
实际上我去的时候只剩几线流水,Q泉没有泉,大概公主的眼泪到我们这会儿已经快要流完了。但井底凉快,宁静,有旷野之中将人包裹的安全感,我要了支烟,在摄像头的注视下点燃。
我记得他们邀请我去宿舍喝酒,我跟着艾孜买提去小卖铺买了蚕豆,饮料和牛栏山,走进之后要搬来居住五个月的宿舍楼,来到挂着28号牌子的门前,宿舍是两人间,艾孜买提的床在左手边,阿里木的在右手边,中间是两张书桌,艾孜买提那边的上面还有一台台式电脑,书桌前有一张小圆桌,我们把买的东西放在上面,围坐下来。
艾孜买提拿出一个杯身画着动物生肖的白瓷酒杯,我才知道我们仨就用这一个杯子,他大概说了下杯子的来历,和其他客套话一样表示对我的欢迎和尊重,把牛栏山满上,一口闷掉,接着把杯子传给下一个人。这可以免除干杯时就抿一抿的作弊,下家也会催上头的赶快喝酒。我上一次喝白酒是高考完的升学宴,喝的原因是没喝过,那时候猛干几杯后跑去一间无人包厢躺倒,睡醒得知两位同学偶像剧上身想要一醉泯恩仇导致酒精中毒,还和其他人一起过去医院看望。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咽下去后马上喝口饮料洗掉口腔的辛辣,酒精让大家都放松许多,阿里木话多了起来,他说了很多遍自己汉语不好,但是很高兴认识我之类的话。他们俩都欢迎我一定过来工作一起喝酒。气氛热烈起来,艾孜买提用电脑放起音乐,他的歌单里有许多英文歌,不像我的许多同学那样都是维语歌曲。
这时候开始的记忆变得更加零碎,我们后来喝完了一瓶牛栏山,深夜里跟着他们走小路去小卖铺买了一件啤酒,后来艾孜买提还拿出自己私藏的rio;我喜欢他们夸我喝酒干脆,酒精到一定浓度后对意识的影响变得很小,酒杯到面前喝就是了,我诧异于自己还能跟着他们左右转弯,上下阶梯,踩着凹凸不平的土路穿过小门来到小卖铺,我大概在对自己身体探索的兴奋和得意期,迄今为止表现地都还不错;我甚至以为我比他们还能喝,聊到新疆的状况想要知道他们的看法,艾孜买提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似的坐直,提醒我隔墙有耳,这个话题不能讲;我记得手机在夜路上投出的光点;我记得阿里木笑着问兄弟你还好吧?!;我记得我拿着那只白色瓷杯时产生一个念头并且不打算压抑它,我把它摔碎在地板上;我记得我前前后后去了好多次小便,每一次都觉得这表明我的身体在很有干劲地消化着酒精;我当然有问他们有没有女朋友,我肯定也说了我没;我记得某个当口艾孜买提说起自己的苦闷,愤怒,欲言又止或是找不到词语,气氛似乎变得有些紧张,或者严肃,我们仿佛可以看到隔墙的那只耳朵灵敏地竖了起来并且不打算因此沉默,就好像一次快意的冲撞,或者自毁,或者只是我这么以为;我猜想我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带着一点傻笑,目光在他们俩之间迷离。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脑子钝钝地疼,总之它持续了一整天,偶尔可以听见太阳穴血液搏动的噗通声,因为宿醉我人生第一次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回到自身,这是意想不到的奇妙体验,就像电影中那束舞台光只对着自己,周遭的一切变成无足轻重的背景音;我得小心转头,动作大了会觉得脑子要晃出来,之前顺手就能做的如今需要整合起宿醉的身体一步一步完成,这迟钝就好比一次被迫的彻底正念,我前所未有地专注,因此觉得自己有力量。
我从床上起身,轻轻走到阿里木和艾孜买提熟睡的床边,在逐渐明亮的房间里看了他们一会儿,我可能在这个时刻决定毕业了来这里工作。
阿里木腰身细长,皮肤黝黑,我在床边蹲下,在他们均匀的呼吸声中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像是在触摸一块丝绸,一把吉他,一张红木桌面,我觉得自己不带性欲,可能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人,或者在把玩什么物件。
阿里木醒来,转身看见我后惊讶地说不出话。
我的沉着让我发觉自己犯罪的天赋,只是停下手上的动作,睡眼惺忪地问阿里木:
“我在哪里?”
4.20220717 另外两个阿里木,桑尼
桑尼,顶着短寸,这使她看起来像个精力充沛的小男孩,黑金配色的宽松长裙又让人觉得难以捉摸,她独自一人坐在青旅大厅,或许抽着烟,笔电铺在大腿上;我来到喀什也有几天,相机内存卡即将塞满,或许我已经在青旅看见过她几次,这一次我决定询问是否可以借用电脑。
这开启了接下来在喀什的所有旅程,她后来还和我一块回学校待了几天;确切的说在等待文件传输的时间里我们聊了起来,她使人惊异的直白里面带着天真和成长经验里日积月累而无处疏解的愤怒,aka她看起来很摇滚,像一只张牙舞爪怒吼示威的西伯利亚熊,等她确认我并不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是“傻逼”时,她又亲热地拽着我分享秘密森林里的珍奇玩意儿,即文艺青年茶话会。
那应该是大三上学期的古尔邦节和国庆连假(加起来有十天),桑尼和我同龄,在北京服装学院读服装设计,据她所说,那身黑金长裙就是自己在喀什买布缝制的,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服装设计师是亚历山大麦昆,随身携带的手包正是出自他的设计,“要五千块”;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喀什老城区闲逛聊天,青旅位于新老城区交界处的摩天轮脚下,过了桥就是高台民居,继续向老城区走半个多小时,穿过弯曲盘绕的大小街巷便到了艾提尕尔清真寺对面的夜市,我第一次来喀什时便住在不远处的帕尔米青年旅舍。
她和我聊看过的电影;和我分享木马乐队的歌,我在旋律响起的瞬间也爱上了这支乐队,我们那年分开后便不再有机会见面,但《她是黯淡星》,《美丽的南方》,《庆祝生活的方法》等等一直在我的歌单里边;她非常喜欢三岛由纪夫,或者是我记错了,可能是她一直使我想到《金阁寺》里的那场大火;一个深夜在街头乱逛时我买了包最低价位的真龙,三块还是五块来着?舌苔被苦到发涩,她神经兮兮地和我说起无差别杀人,没有动机,没有模式,比如一个旅人在陌生的城市杀人后去到另一个地方,或者一个旅人在陌生的城市被杀,甚至这两个可以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念头似乎使她兴奋,或给她很大启发,她像对待其他符号一样激越地回应它可能的召唤,这使我觉得周围的夜色似乎也发生了同样的扭曲,这时候一个陌生女人和我们匆匆擦肩而过,我们不约而同回头看了几秒。
她同样十分神秘地和我提过她身上带了叶子,这来自另一位神秘的朋友,我兴奋地等待着她认为合适的时机,一天晚上她在青旅大厅拿出明明是街上十块钱一大袋的漠河烟,我说出我的失望,她解释说叶子就混在里面呀,我搓手等她卷好,两人在无人大厅抽完一只,或许是因为叶子含量太低,甚至借助想象我也没有一点漂浮的感觉。
她不能相信这世界有同性恋的存在,至少不可能有男同性恋,按照她的理论,我是没遇到性感的女生,更确切地说,凡是见识过她的身体,特别是感受过她的胸部的男人,没一个不会爱上她/它,说到这她便提议我摸摸她的胸部,“一试便知”。
我反正也没摸过,更不相信里面的神奇功效,便随口答应了下来。有意思的是那天我们花了更多时间思索应该在哪里进行这项实验,青旅不行,我们各自住男女多人间,大厅深夜没人但有监控,厕所空间太小了,两个穷鬼更不至于为了随口一句戏言另外开房。
她之前应该是住在帕米尔青年旅舍,那晚我陪她回去拿寄存在那的货品,帕米尔在临街一栋房子的三楼,一楼是商铺,二楼是一家做玉器加工的商店,到晚上就关店休息,得沿着二楼的漆黑长廊走一小段才能看到通往三楼的阶梯,我们下楼时再次经过这段没有灯光照明的走廊,不知道是谁先想到的,我们找了根柱子躲进后边,她解开衣服好让我伸手进去。
几秒钟后我们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急切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想了想说还...还好???
她进一步追问你有感觉吗?
当然没有,我只觉得它比硅胶柔软一点,比装满水的气球紧实一些。我说不定还轻轻捏了捏。
她倒也不觉得气馁,或者断然否定我的回应,似乎这才相信了我的确喜欢男的。当然这丝毫不损她对自己身体的自信,毕竟我是gay嘛,这才没有因此爱上她。
我们带着她那袋工艺品来到清真寺对面的夜市,找了块空地铺开小毯子开始摆摊,那都是些中国南方工厂生产的小玩意儿,在新疆并不多见,维吾尔小孩对此很感兴趣。这是她赚钱旅行的计划之一,她对此十分乐观,我忘记在什么时候她和我说过要回北京办退学手续。
兴头过了便收摊,我们好像啥都没卖出去,聊着各自的性爱往事走路回到青旅,时间还早,大厅有个不错看的男生拿着把吉他走来走去,她说早留意到那个男生看她的眼神了,还怂恿我和她比赛,看谁可以先睡到他,我笑着拒绝,她便独自上前搭讪,两人聊了几句,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从大厅消失(一起或者相继?),我一个人在大厅的炕上看照片,大概过了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她笑着出现,说已经完事了。
我们白天睡到中午起来,去青旅附近菜市场一家河南人经营的小摊买一份椒麻鸡,再打包两份米饭回到青旅厨房开始辣到全身发麻的激爽进食,太辣又太好吃了,我们俩在空荡荡的厨房辣到手舞足蹈,疯狂呼气,又分明沉醉在食物赐予的点滴快感里。吃完饭出门闲逛,她找到了附近卖服装饰品的市集,闲着没事便要改造我的形象,她在我牛仔裤膝盖的部位剪了几个大洞,在我的外套背部重重划了几刀,很细致地在划开的口子边上磨出小球,在右肩缝上一大块铆钉,再在左胸弄一点做旧,她十分满意地让我穿上这焕然一新的设计,以一位时装设计师的眼光审视了一圈,或小女孩看自己的芭比娃娃,最后找出问题所在:你应该重新剪个发型。
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把剪刀,像模像样地开始捣鼓我的头发,我很快从她的生疏笨拙中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给人剪,她倒不以为意,至少十分认真,剪了得有半个多小时吧,因为没有镜子我无从知晓具体进展,只是到最后她忍不住笑瘫在大厅的炕上,我才发现自己被剪了个狗啃。
是真的狗啃。我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戴着帽子去青旅对面的理发店让老板剃了个三毫米的圆寸。她并不放弃对我的改造,光头也行,只要再画些妆就好,她的认真捯饬最后又是以憋不住笑场结束,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大红唇边还勾了一线回旋,眼线加黑,眼角同样画了些线条,我看起来分明是个浓妆艳抹的drag queen,问题是我没有变装,我穿上她给我重新设计过的一整套衣服,倒是很满意自己在一座陌生城市有了一套全新的妆容(桑尼对自己作品的满意自不必说),摘了眼镜,和她出门风风光光逛了一圈。
假期过半时阿里木联系我说要回叶城家里一趟,途中会经过喀什,我们约定在青旅汇合,从喀什出发去疏附阿力木江家里做客,再一起前往叶城。
阿里木和阿里木江是16级民族班英文专业唯二的男生,他们都叫阿里木,为了区分便在后者名字后面加上表示尊敬的“江”,大概是先生的意思。
我因为和外教Tim是姐妹花所以经常和英文专业的学生一起聚餐。一次在Tim家的聚会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个害羞腼腆的男生,拘束的样子甚至使人觉得人群使他痛苦,他的脸膛带着典型南疆维吾尔的黝黑和坚毅,让我意外的是他被拉入舞蹈中后摇身一变,之前的不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笃定以及欢乐,这简直是魔法。舞蹈结束后我和他搭讪几句,知道他叫阿里木,很快便成了好朋友。
阿里木从小上的是民校,没怎么和汉族人交过朋友,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好奇,他问过我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我大概也好不到哪去,这不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他和我模糊地表达过自己想要过一种和主流期待稍不一样的生活,或者说他不喜欢自己文化中的某些束缚,他想要自由,比如说他不想被叫做阿力木江,因为这听起来一本正经,这正适合拘谨古板的阿力木江。他同样不赞同阿力木江成天泡图书馆的大学生活,“那是死读书”。现在想起来他对阿力木江的判断更多体现的是自己彼时的焦虑。
我和阿力木江说不上太熟,他个子小小,上唇留着一瞥胡子,穿衣风格和学校里的中年老师差不多,我们偶尔在学校遇见说几句话,他总给人一种时刻在上下蹦弹的感觉,像动画片里面的土拨鼠,想要马上弹到下一个目的地。他的确如阿里木所说每天都泡在图书馆,但收效并不理想。
我提前和阿里木征得了带上桑尼一起的许可,但当他见到桑尼本人时还是不免面露难色,我当时没在意,和桑尼跟着阿里木走了很长很久的一段路只为吃个午饭,现在才明白过来那时候他或许是在犹豫是否要反悔,他有些闷闷不乐,但我和桑尼有说不完的话,这或许更使他觉得自己轻而易举地被一个新朋友取代。
我们三个最后还是来到了S县的一个村子,阿力木江家和村子里其他房子一样有一个大大的院子,他的爸妈,哥哥嫂嫂和孩子都住在这里,阿里木和阿力木江把我和桑尼留在院子,两人进去主屋和家长打招呼。
以往我的做客剧本是恭谦低调的小男生,尽管听不懂维语,但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脸上还时刻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一次不同,桑尼的招摇自在分明也是我想要的,而且那个当下我们已经被抛弃在院子,自然而然结成同盟,成为院子里的异物。
不久后阿里木从主屋出来,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他敷衍几句让我们在院子里坐着,焦躁不安地和我们喝了杯茶又起身离开。
我和桑尼在炕上闲着无聊便决定自己出去逛逛,我问阿里木要不要一起,他说不去,并且觉得我们也不应该出去,我问为什么,他回答说是为了我们的安全。安全在新疆可是个万能回答,它既可以指不在村子里迷路的安全,也可以指不被抹了脖子的安全,阿里木指的是哪一个呢?我不知道。我当时只觉得愤怒,阿里木此时分明自居我和桑尼的家长,试图借助语言不通和信息差来控制我们的行动,我之前有在南疆的村子深夜散步的经验,更何况当时还是下午,他不让我们出门是怕丢人现眼吧。
有什么好丢人现眼的呢,无非是一个女孩子留着短寸,还抽烟,并且大大咧咧。这在一个南疆小村子简直不可想象。
我们最后还是出了门,沿着村道很快走到一个小市集,桑尼看见一个修胡子的摊子,突发奇想要摊主用同样的方式给她刮个光头,摊主觉得不是问题,用胡须泡抹满头发,熟练地操作着修胡刀沿头皮滑行,那是个精细活儿,在一旁观看也不自觉屏息凝气,因为稍不小心那刀就可能划破皮肤,整个过程有惊无险,几分钟后她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