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天的日期
有段时间我持续不断地听到绝望的声音。就像广场上的一摊水,始终存在、阴暗不堪、无人在意。它叫嚣着,“逃!逃!逃!”每当我合上眼的时候。
很多年以后,还是会在凤仙花的季节想起住在铁路小区的日子。那里恰好处于一片盆地中央,要从树和楼的缝隙中寻找天空的碎片。我住的地方仅比楼下的凤仙高一点,又远不及长在山坡上的凤仙。而那绵延不绝的雨季里,凤仙们长在雨里,也死在雨里。
雨是必然降临的幻影。我常常拷问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离开这个雨季。
阴沉的,黑色的,静默的。
“青春岛!青春岛!”
晴天也是有的,只是在另一个季节。我常常撑着伞在山坡上爬着,怀揣银行的文件,头顶封天的树影。红色泥水顺着施工的沟渠流到人行道上,斑驳的痕迹像一种模糊的腥味。这里的生活总是被巨型的工程围拢起来,去年是高架桥,今年是轻轨,明年要修一条海底隧道直通到青春岛。青春岛,此前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岛屿,“位于南方岛链中最南的一处,特产是某种蛏类,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未知。”听早间新闻的时候,我对此并无太多特别的感受,沉默地啃原味面包和水洗黄瓜,还有昨晚剩的外送生滚粥。
“青春岛!青春岛!”
我无数次望向窗外,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习以为常的绝望总是天刚亮就顺着爬山虎的经络溢进房间,一连住了好些日子。那间屋子越住越暗,腻子也恹恹的,与阴天的绿叶作伴。那种绿色令人想起乡下老家办头七时烧碎的黄纸,无端地生出大片尘埃的味道,映衬一段匮乏的记忆。
房东来过,定期检查房子的情况。也劝我:“年纪轻轻还是要工作的嘞。”
“在找了,呵呵呵。”
“不考虑去青春岛?”房东抱着自己的狗,一条娇小但凶恶的泰迪,带狗的时候她从不抽烟,“现在是还没通车,以后发展一定很好的嘞。是不是男朋友要留在大陆?没有男朋友?恋爱还是得谈的是不,你也……”
诸如此类的事。
常常被迫开启一段对话,主要因为外出只能步行。搬家时特意横穿跨江大桥把自行车骑过来,结果发现在盆地生活很难用上自行车。从前的、骑着车的日子,如今只在梦里:西晒穿过树叶的缝隙在马路上拖出细长的轨迹,街上的人都迎着太阳,健康而忙碌地活。
某天醒来,我感到绝望一如既往地缠在脚踝上,吞吃我的骨髓。这病不知用什么药医,又似感冒难以痊愈。窗帘是敞开的,淡色,青花,像是挥动的手臂,抖落晦暗的雨雾。床单、地板、电脑全是润的,我摸出一块还算干燥的毛巾,企图擦去雨水的痕迹。做这些的时候,绝望就缠在我的腿上,拖着长长的尾巴,甩出寂寞的痕迹。我只好又跪下身来使劲搓着地板。有时整洁的房间反而显得不那么孤独。
于是我出去散步。路过花鸟鱼市的时候,搬了一盆非常便宜的凤仙回来,一直放在窗台上。清明那天发现已经被雨水泡死了。这间房间短暂地拥有过一个紫色的魂魄,又快速失去。我把这事在电话里说与忆青,她咯咯笑起来。在顺滑而连贯的笑音里,我先后看到无数个忆青在我眼前闪过,站在桥上的、望向天空的、闭着眼跑步的……从过去,到现在。每个忆青的双脚都干净、利落、自由,像我们都热爱的千禧年音乐,梦一样的清亮。
“青春岛!青春岛!”
那传单终于发到我手上,房东塞在门把手上的。印着阳光、礁石、汗水和安全帽,许多人的样子,而我住的地方堆满软塌塌的纸板箱。卖废品时对湿度的知觉尤为显著。我把纸箱拖去回收站,拿着伞在雨中折返,凝滞的水分包裹小臂,总会滋生一种被打败的感受。
躺在床上等房东的烟味散去。在那里住上数年,只见过她和那只泰迪,住在我这间对面,终年敞着防盗门通风。她的狗从来都是自己去楼下撒野,她坐在门口的马扎上,一边抽烟一边刷BGM很响的小视频,一派“渔舟唱晚”的岁月静好。
每次闻到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刻所特有的一种气息,我便自然而然地思念起了忆青,身体随即痛得像迷走神经损伤。过于炽热的阳光总会灼伤人类的皮肤,而心脏也是有皮肤的器官。凤仙死后,我也失去了一部分魂魄,日日在清晨的梦中迫切地醒来,好像失去的那部分在对岸呼唤着我。那些梦境——热烈、彷徨,以旧日旅行开始,以寻不得某物而终。我东奔西走地寻找,有时和忆青一道,有时只身一人,却总记不得寻找什么。
我或曾在晴天生活过。那是我们十六七岁时的事,在夏令营住同一间宿舍,听大学教授在讲座上说脏话,和穿明黄色队服的女孩子们一起编故事,在楼顶偷窥天井里的青少年旅途爱情。一帮人享受称赞,洋洋自得,总在明里暗里“文人相轻”,而忆青那时已经是在杂志上连载长篇的作者了。听闻此事,大家皆是“哇哦”,自不再有人来试她的锋芒。她在我耳边轻声道,是她姑妈在那本杂志做编辑的缘故。这是我们共享的第一个秘密,第二个秘密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流动的盛宴急促地穿破我的余生,使我不断想起那日的幸福,尽管当时只道是往后唾手可得的寻常。
那会儿你多年轻/我也多年轻/那会儿的阳光也是多温暖/离开吧/我们一起离开吧……
我蓦地惊醒,天已全然亮了。依然没有找到工作,依然没有忆青的消息。她消失了数百天,和我说要去流浪,去其它地方。那时我还在图书馆里乖乖地企盼一个未来的降临,只是人来人往的时候信号总是很差。像我这样习惯了被绝望拴住手脚的人,自然无从应对这样的情境,支支吾吾地说些“去哪里呢”“那很远啊”的话,大概便是这样惹她不快了。
又打开各个招聘网站,机械地滑着鼠标。“简历存在空白期,不予录用,感谢投递。”停留至此,并无旁的消息。到底工作岗位并不关心我这个人本身,而人们似乎总要去往一个毫不关心自己的地方,马不停蹄地把面目清扫成常规模样。即便在某个位置工作多年,你也无法信誓旦旦地说:被需要的正是我这独一无二的人。
倒不如做回忆里闪现的阳光碎片。至少曾经在一个耀眼的阴天,突显无与伦比的荒谬。
“我们一起离开吧。”
我总是掉着徒劳的眼泪,做不到信誓旦旦地说“好”。
还是房东来得更加爽快。“那就再续租半年吧。”
“为什么是半年?”
“打算下半年去青春岛啰。我嘛反正养老,去哪里都一样。这鬼地方雨季太久,莓莓出去玩都不方便,”她逗弄着怀里汪汪乱叫的狗,“房子也要卖咯。”
我点点头,那便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她。最后一次则是在铁路小区东门的丁字路口,路上挤满了救护车、消防车、警车,我被裹进来回张望的人群,最后只看得到一株半腰折断的紫叶李,碎花洒上她的身体,染着浓重的颜色。
房子很快被收走了。我匆忙地找了个便利店零工,可以在店里睡一个礼拜。后又阴差阳错地搬回铁路小区那个单间,只是换了房东。
后来便是四月底,青春岛海底隧道工程被紧急中止,公报写着是出于一些意外的地质因素。
但人们还在呐喊:
“青春岛!青春岛!”
某天我在店里值夜班,意外地收到新邮件提示。
凌真:
第三个秘密是,我曾把你写进小说,是个狂妄又如鬼魂般缠住就不放的角色。那篇连载只写了一章就被砍了,可能是因为姑妈退休了。
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不怎么写作,但生活还算不错。那时候的一些读者早已把我忘了吧。你呢,是不是也已经忘记我了?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如果忘记,就不要再想起。
忆青
然后春天快要过完了。
我去了一趟银行,转账、提现、销卡。
回家路上依旧淌着广场上的积水,映出沉默、暗色的倒影。这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些河流,天上的,抑或是地下的——过去是一条被摈弃的河流,当所有人都兴致高昂地冲向明天。去青春岛的车被叫停,明天也可能被叫停。我爱过的那些,统统活在过去,统统短暂出现,统统迅速消失。我回头望去,只看得到一些短短的影子,凝固成风的景观。总是希冀着等在原地的我,突然被那景观割破了脚腕,变得害怕等待。
“青春岛!青春岛!”
我端详着那张印着阳光、礁石、汗水和安全帽、已是前房东遗物的传单。早餐依旧是原味面包和水洗黄瓜,听新闻频道。“青春岛工程正式宣布停止。据调查,异常地质活动导致岛上蛏类繁殖加剧,专家称目前已不适宜人居。接下来是天气预报……”窗外,工地,雨雾,什么也瞧不出来。今天,历史的速率远超过回南天霉菌的生长速度,用过的碗筷仍然摆在桌上,如此过后的生活居然还能留存一种虚妄的朴实。
我还是把去往那小岛的船票揣进口袋,拖着脚踝上的绝望,蹬上链条锈掉的自行车出门。它们缠在我的疤痕上,留下车辙似的轨迹。轰隆雷声后,雨点打得愈来愈密。已经是夏天的雨了。在雨的幕布中,我看到模糊不清的码头,还有拴着的锁。自行车倒在岸边,车轮“哒哒”地转。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忆青,我的春天还是结束了。
原稿定于2022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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