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01
在废弃公园的小丘上,我看见了正专心作画的少年。风吹拂着步道两旁翠绿的云杉,下方的水渠不时传来阵阵蛙鸣。我挥手叫他,他却并没有反应,只是呆呆的盯着画布。
爬上狭窄破旧的阶梯,只走了几步路,却感到呼吸加快,肺部传来疲劳感。我从他的侧面接近,少年仿佛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单薄纤弱的后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
我看向他的画。最上方是连绵不断、乌黑浓重的云层。光自云层中央钻出,照在地上狭窄的城市之上。城市之外是荒凉的旷野。黑暗从城市的周围、光的边缘开始延伸,直至画作的底部,一片幽深的裂谷。
他终于注意到了我,
“你来了。”他站起身,用报纸擦干画笔。
“真是幅稀奇的画,我一直以为你在画公园里的风景。”
“这堆断壁残垣?不,我只是在寻找合适的光影参照,”他指着小丘下面长满荷叶和水草的池塘,“你看,湖水正在慢慢蒸发,光线也因此扭曲,湖对面的那棵树显得有点模糊,是不是?”
空气带着潮湿的水草味,腥涩又沉重。少年指着的那棵树似乎正微微摇动。
我点点头。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领事馆给你发了签证?”
“嗯。我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
“开始一场新生活也好,你还年轻。”
少年擦完了画笔,把手套和墨盒装进了塑料袋里。
“这幅画送你了,”他说,“反正我也带不走。”
我没找到画框,于是干脆把画放进了纸盒里,外面裹上一层塑料布。背起纸盒,我又和少年聊了会天。他说他的家人全死在了这场战争里,而他自己则亲眼见证了围城时期,人们如何互相残杀,从尸体上割肉果腹。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眼神凝视着远方。
几个月前,我碰巧看到他在山丘上的亭子里画速写。这个城市几近荒废,一部分人死在了战争和围城里,余下的人疯了一样想从这场噩梦里逃离出去。联合军封锁了国境,设立了更加严格的关卡和管制,那些人能逃离这个城市,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这个国家。总而言之,在这断壁残垣里碰见一个乐于交流的人是件值得庆祝的事,绝大多数时候,我们会互相点点头,问个好。偶尔我走累了,就会和他坐下来谈谈。话题天马行空,但我从来没问过他围城时的事。
少年说起那张签证,他说自己是因为年轻,还受过一定教育才会被选上的。
”我挺向往海对面的生活……至少不用饿肚子,也不用喝湖里的脏水了。”
我是在战争结束后才回到这里的。入伍后第一次握枪,帝国的军队就遭遇了毫无预警的袭击。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轰炸机带着刺耳的轰鸣掠过天际,炸弹从天而降。所幸我没有像其他士兵一样被炸成烂肉,联合军的士兵找到了昏迷的我。就这样,我被关进了战俘营里,顺势摆脱了这场战争。
刚刚被俘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被杀。俘虏们都惴惴不安,但联合军并没有清算我们的战争罪行,我们被允许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就像在学校里一样。每天都有联合军的教官给我们上课,同我们讲帝国的政权是如何邪恶,这世上存在着诸如“人权”、“自由”、“平等”等等基本的权利概念。我听的似懂非懂,有些俘虏则义愤填膺。不过,战俘营的伙食的确比军队里好上不少,教官和看守们的态度也还算和蔼,因此也没有人闹事。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一个人坐上了开往故乡的火车。父母战前就死于传染病,而我是家里的独苗。
火车拆掉了座椅,空荡荡的车厢里装满了浑浑噩噩的乘客。死寂的人们席地而坐,只有小孩子的哭泣声和大人的呵斥偶尔响起,我蜷缩在角落里,漠然地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偶尔,列车会在荒郊野岭里停一会,乘客便抓紧这个时间,到车厢外防风、排泄。到车门口仅几步路,可花光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站在车厢旁舒展身体,盯着车下联合军刚刚铺好的全新的铁轨。
回到故乡之后,我发现这里已然一片荒芜。家里的门被拆下扔在了外面,围城时期的饥荒让人们陷入疯狂,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东西,比如床架,被砸得粉碎。房间的墙壁上还有胡乱的刻痕,室内的窗户也开了个洞,这里彻底没法住人了。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仿佛一个闯入了原始社会的现代人,住在帐篷里,吃联合军的救济粮和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上蹿下跳的野兔子,喝煮熟的湖水,从废弃的民宅里搜索能用的东西。仅仅活着就如此艰难,我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一下未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