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普通秋沙鸭
那时我刚破壳而出,还不认识水。我们一家住在一个树洞里,那曾是啄木鸟的家。我隐约记得还在蛋壳里面的时候,夜里听到过笃笃的声响。啄木鸟早已不知所踪,或许已经死了,但它的声音尚未完全消散。啄破,啄破;喷涌,喷涌。那些声响给出暗示与激励,但我还不认识水。
某一天母亲振羽飞出山洞,没有穿过树林为我们捕食,而是落在地面上,回望我们。她已经出发了,才告诉我们搬家的事情,让我们速速跟上她。我们一身绒羽,要怎样才能跟上妈妈呢?她没有详细解释,只催促我们抓紧时间。由于身心尚未和母亲彻底分离,我们不管不顾,排队跳出树洞。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有一棵小草戳到了我的眼睛,但我并未受伤,一跃而起,钻到母亲的翅膀底下。走出密林之后,我们手忙脚乱地横渡了一条汽车的河流,来到池塘里。
“无论纵身一跃之后会发生什么,我都要到母亲身边去。”当我第一个跳出树洞时,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相信我的兄弟姐妹亦如是。时光飞逝,我早已成年,养育了众多孩子,来来回回搬过许多次家,离母亲越来越远,彻底断了联系。然而,每当惊惶恐惧之时,脑中最先浮现的依然是这个念头。
“母亲身边”,到底是哪儿呢?幼年时代潜水戏耍之时,白斑狗鱼吓得我爬到了母亲的背上,我枕着她的羽毛昏昏欲睡,知道她就在我的身边,心里还是念着要到母亲身旁。羽翼丰满之后,我决心不回去小池塘了,要找一个新的居所,贴着水面飞离母亲的时候,仍旧盘算着要去母亲那儿。飞往这片山谷的途中,我也将这句话念了千千万万遍。当然,我没把您当成我的母亲。母亲到底是谁呢?她是一只鸟儿吗?或者一棵树,一片云,一个傍晚,一次事件?
对我来说,这句话已经丧失了具体的意义,更像一件童年旧物,如同护身符。从小陪伴我的事物,除它之外,再也没有了。它也永远不会背弃我。树洞是优良的储物柜,您的树洞与啄木鸟的树洞便是证明。我猜我也可以死在某个树洞里,而当我的血肉消散之后,这句话依旧会回荡在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