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稿其壹
还在念书的时候,我同几个朋友一起接了本某学界前辈的大部头来合译。那是一个莽撞的决定,因为这本书的主题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人的研究领域,最多只有一点拐弯抹角的关系,以至于其中一名朋友的导师得知此事后这样吐槽:“✕✕✕的书你们都敢翻啊?”毫无疑问,翻译的过程自然是苦不堪言(尽管为了翻译那本书而熟悉的威妥玛拼音在后来的工作中帮了我大忙),那时候我就想,以后再也不翻书了。果不其然,十多年过去了,那本天坑至今仍未出版。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总是被好书所勾引,于是又接了一本,又接了一本。之所以接下(明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吧)阿里亚娜这本家族回忆录,是因为它对我而言实在太具诱惑力。这种诱惑力不仅仅在于它的主题是我长年深耕的纳粹与犹太人大屠杀,更在于阿里亚娜是讲故事的高手,她能够把一段悲恸的往事写得悬念丛生。早在做选题论证的时候,我就深陷其中了,不惜熬夜读完样书,写出论证报告。版权到手,到了找译者的阶段,我二话不说,截胡。
在此之前,我已读过大量关于纳粹与犹太人大屠杀的著作,政治哲学、历史学、非虚构,不一而足,但没有哪一本像本书这样疑团重重,也没有哪一本像本书这样,先展示出种种美好,再把这些美好被逐步摧毁的过程详细呈现给读者看。正如我在选题论证报告中所写的:“本书是幸存犹太人后代根据家人遗留的档案拼凑出的家族史,其中有人二战前移民走了,有人直接被送进奥斯威辛杀害,有人先进了其他集中营,直到最后才送进奥斯威辛杀害,有人逃脱被遣送集中营,还有非犹太人的亲友帮助家族各人,可以说是以一个四口之家为主线,牵扯出整个30多人家族的命运,由此折射出二战时期犹太人经历的群像。作者寻找家族历史的过程穿插其间,也有侦探小说的感觉。这使得本书非常好看,也与同类题材作品非常不一样。”
接下本书的时候,我正在到处看房,打算给自己安下一处固定的住所。因此,在翻译的一年里,白天的时间,工作日要上班,休息日忙于买房-装修的漫长历练,留给翻译的往往是深夜。在这三百多个深夜里,我深入汉斯与阿里亚娜的世界,共情着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疑惑、他们的不安、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痛苦。由于本书,对现在的我而言,布拉格很亲切,柏林有点可怕,尽管我从未踏足过欧洲;而说起加拉加斯,我总是想起曾经到访过的某加勒比海岛国,虽然我只在那里逗留了不到一天半。也正是在这三百多个深夜里,遥远时空中的悲恸透过电脑屏幕上不同语种间的转换而逐字逐句渗透出来,与当下的现实形成共鸣。
前不久一对外国朋友来信,分享了他们刚结束的异国之旅,问喜欢利用假期出游的我又去了哪里。我回复说,我已经一年多没出过市境了,最近还刚从大封锁中解放出来,他们的旅行也好,自己过去出国度假的日子也好,已经恍若隔世。就像奥斯卡在给维克托父子的信里所写的:“我们羡慕死你们的自由了!例如,一个人能够自由到海边旅行,而不必考虑祖父母的宗教信仰,这看上去简直不可思议!”朋友还说,他们居住的小城的主街现在禁止通车,以便沿街店铺露天经营,从而寻求公共卫生与城市活力共存。那座我曾经求学、生活过的城市、那个我视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此生还有机会再去走一走看一看吗?我在这里费尽心力装扮的新家会成为另一栋利布其采的乡村屋吗?手机会成为另一颗黄色星星吗?那些指定场所会成为另一座泰雷津吗?我们会成为另一群他们吗?我不知道,唯有在稍纵即逝的小确幸与屏幕内外日益强烈的同构感中惶恐着,一边幻想将来还有重返第二故乡的那一天,一边祈求历史永远不要重演。
子扉我 2022年处暑 芙蓉之巅灵霄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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