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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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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日記2023:鸚鵡救火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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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亲爱的日记:

人间悲辛,我已不忍见耳。

去年的开始是在我写完年终总结的结局后开始的。

一如许多故事和影视剧本的开始是一样的,那是困难且令人——自己——迷惑的。在上一个年终总结的最后,我许下了解救镜中人的夙愿。愿望来自两个原因,一方面,在多次出入漂泊和安稳之后我渐渐学会向命运投降,并张开双臂接纳;另一,我一直是一个悲观的人:不过我并不觉得悲观是一件坏事情,很多时候,与其抱有一些许久的希望,天天盯着风月宝鉴的正面,不如多去看看背面的骷髅,那样,才能治病,才能知道哪里是困难,哪里是应得,哪里是需要做,以及哪里又是人一生的夙愿,悲观一点,也就会清醒一点。

也正是在那个愿望结束后,新的一年的开始才算真正的开始了,那个时候是我最迷茫的时期,二月初的我和一位知心人坐在一个街边的早点摊上吃完早点,我对着她说,“我走到这个岁数,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那就是我不懂什么是生活了,过去的我,总是知道该往哪去,我的本分在哪,尊严何来,但走到这个今天位置,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不知和对生活巨大的不理解”。她没有评价,只有一句劝我宽心、重新出发的安慰,听罢我而后仰头大笑,笑了很久,我记得我当时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还好这个早点摊是有棚顶的,不然早上吃的什么全被上帝这孙子看光了。

仍旧一如许多故事和影视剧本一样,迷茫过后便是巨大的无力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不断询问自己那些诸如,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做什么是有用的这些老掉牙的问题。当然,在俗套之外,我还问过自己,西西弗斯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种问题。不过可惜的是那时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重读加缪了。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便是白天去做自己不喜欢但仿佛在他人眼中有点价值和意义的事情,偶尔想一下西西弗斯,然后剩余时间完整地躺平在床上默默啮碎自己的心。

直到天气开始转暖的一天,我骑着车子,走在路上,感受着风和日光,身旁有一棵树,我听到它轻微晃了一晃,我突然想起北岛的一首诗,我没想起词句,一句也没想起,但是我知道该是哪个感觉。于是我火速回家,打开电脑,终于: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读罢,我的心里出现了两个西西弗斯,一个是在山脚扶着巨石向上探望的西西弗斯,还有一个站在广场上身披旗帜手举火炬的西西弗斯。于是我坐在电脑前,这一次没有仰天大笑,只是咯咯咯地乐了一小会。

在《泰坦尼克》里面,卡梅隆在巨轮将沉的最后一幕里面刻画了许多人物,有提前离场的头等舱客人,也有大声呼喊求生的一般旅客,也有不择手段的不义者,也有主角似的绽放之人。不过,所有人都有的唯一的一致之处,那就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这艘船开往冰山,哪怕眼睁睁看到冰山在前,却也仍旧无能为力,没有人,是的,没有人可以改变这艘船往哪走。

于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西西弗斯不会问自己那些老掉牙问题了,因为本身,任何事都会撞回——一如他的那个巨石——那些亘古不变的原地:说什么话、做任何事,有用吗?有什么用?为什么有用?

在那最后一幕里面,卡梅隆还单独刻画了甲板上的乐手们,惊慌过后,甲板上人都各奔东西,抱头鼠窜,没有任何人继续想要欣赏音乐,许多乐手收拾好乐器转身就走了。可正当所有人都转身离开,卡梅隆的甲板上,仍旧有一个人,一个小提琴手,还站在原地,稍稍愣了一会神。而后,又把自己乐器拿起来了,继续演奏。

他定然也知道自己无法决定这艘巨轮的命运,同时也明白音乐在此时断然也不再拥有意义和作用,于是他奏起一曲《Nearer My God To Thee》,画面继续,船上船下、众生百态,而乐手,自岿然不动,而我,仿佛听到琴声。直至最后,巨轮沉没,在灯光舞乐皆颠倒覆灭的前一秒,他停下最后一个音符,对着无法改变的巨轮以及仿佛还在的观众鞠躬谢幕,留下最后一句:“能与诸位一同演奏是我的荣幸。”

于是在沉沦过后,在面对过无数的不喜爱和无力的意义缺失过后,我终于,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在宁静的地平线上,在星星之下,决定,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

过去的一年里 ,面对过去,我重拾勇气,再次捡起和阅读历史,劝解自己务必不断铭记和时刻明鉴,为自己的智慧也为这个社会的未来。面对当下,我充满快乐,每时每刻都尽力寻找与定位到我的喜爱事物和幸福时刻。记得小时候,每当姥娘把我放上三轮车送我去上幼儿园或小学的路上的时候,我坐在后座上,时常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希望抵达周末,因为那时的我想的是,我每天都玩的很开心、无忧无虑,所有的压力和烦恼都是来自学业和一些社会和大人们逼迫我去做的事情,那时的我总会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没有压力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呀。而当下的我蓦然回首,突然发觉,压力早已卸下,任务已然完成,距离我自幼的梦想剩下需要做的,不过便是如何无忧无虑罢了,而这,出乎意料且如同刻意讽刺一般的简单。面对未来,我持续保持悲观,并且时刻提醒自己所有历史都是未来,不要恐惧更不能大意,不要停止推动自己身前的巨石、不做伥鬼,哪怕这艘巨轮和我都已然注定万劫不复。

行文至此,我还是想写写遥远的她,在过去的一年中,她和我身边许多好朋友一样,虽有坎坷,但生活仍旧鲜活与丰富。她和我的朋友们构成了我过去一年中看到的大量色彩饱满、生机勃勃的朋友圈时刻,让我意识到哪怕在那么多荒唐的眼泪之外,仍有那么多平日悄无声息的朋友们,在充实的生活。为此,我也忠诚地为我身边的好友们感到开心,毕竟,良好的状态总是向上的开始。

可惜,过去的一年,我自己却没有良好的状态,或者说,这么多年以来——至少自从2019年的夏天开始——我极少有这种来自平日的生机勃勃的幸福,很难说我感受不到或者看不到它们,而是这些东西并不再能打动我了。我不会再为做出或吃到一道美味而拍摄,不会为遇到一个全新的人而心烛摇曳,不会为看到全新的景色而热血澎湃,不会再为买到喜爱的物品而激动……反而,我所感到的渐渐全部变成了每一个期待的缓缓死亡。于是,当我看着我身边的每一个幸福时刻和每个人每日推进的幸福生活的时候,我在忠诚之余,每每回想起的是自己这一生以来从小到大的那些数不尽的反叛时刻。从儿时到离家后的那些时时刻刻在我脑中一次次浮现,并非后悔,反而我开始变得太想念那些反叛的时刻,因为那些时刻都是我还知道什么可以期待的时刻、那些是对我而言期待仍旧还活着的时刻。

两年前的农历元月初一,刚刚跨过子时,我踩在自幼就走过无数遍的石板街道上、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在旁边的空中,寥寥几个烟花升起、绽开,我看着黑色中挣扎的光亮,想起很多曾经的选择还有那些得不到的人,写下:

“没关系,也许我的人生本来就如烟火,本身就无进退可言。”

听话就会顺利,期待就有幸福,按部就班就可渐渐跨越。过去的一年我听过太多这些的规劝,也看过这些东西的发生,于是在每一次的外部的幸福面前,在每一次的我的反叛之前,和每一次的逼迫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之后,我都会回忆起这句话,并犹豫起来:面对前方的未来,我的人生真的如烟火那样,从无进退可言吗?那些反叛时刻是我的自豪,但难道我不会渴望那些循规蹈矩的幸福吗?

南朝时期的刘义庆在他的《宣验记》里写过一个鹦鹉救火的寓言,开头是这样的:

“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禽兽辄相贵重,鹦鹉自念:虽乐不可久也,便去。”

(一只鹦鹉从别处来到这座山,山上的飞禽走兽都对它很友善,鹦鹉自己想:此处虽好,却不是自己久留之地。鹦鹉便离开了。)

也许吧,也许在新的一年,在未来,我需要的不再是山中飞禽走兽,而是找到那座久留的山,那座能给予鹦鹉更大更好意义的山,无论是谁,或者是在哪里。

过去的一年,自然也有许多痛苦的时刻,从个人到社会,乃至到整个世界,很多人,不,大多数过得都有很多艰难。同样于是在无数个艰难时刻,在许多个痛苦失眠的夜里,我都在。从长安十日到恶意返乡;从铁链女到静默上海滩,再到天大的笑话;从河南红码到唐山烧烤,再到佩洛西降落;从贵州大巴到四通桥横幅再到登基成功;从富士康大返乡再到兰州煤气;从乌鲁木齐大火到白纸行动再到死无葬身之地;再从伊朗示威到美国通胀再到俄乌战争,同样我也都在。

我记得英女王离世的那一天,那天我没睡饱,有点呆滞,呆滞的我在日记本里添下一笔:“原来我也活到了可以开始佐证历史书上文字的那个年纪了。”同时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住了我,因为我发现,我面对历史的发生同我面对未来的改变一样——一样的无能为力。

同样我也还记得贵州大巴翻倒的那一天,那天我睡得还算饱,那天晚上我在痛苦的失眠中缓缓落泪,因为我曾做过同样的大巴车,我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绝望,我同样也曾品尝过权势的疯狂,因为我也曾跪在自己人权和尊严的碎片中嘶吼、求生过。那天的我流干了泪水,在那个清晨,我梦到了巴士底狱,梦见了巴士底狱上空飘下彩带,漫天气球,人群欢呼鼎沸却无一人在场,建筑轰然倒塌却仍旧屹立,直到漫天彩带弥漫了我的视野,远处的我想喊些什么,张嘴,然而没有声音,只剩下口型一张一合,口口口口口,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醒来后,我想起二十年前,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吗,胡温刚上台的时候,那时候互联网几个大型论坛和贴吧内外加北京政治圈内开始兴起一句话——“希望依靠党内外共同的温和的力量来推动改变。”而今天,二十余年过去了,我看着所有的历史再次逐一变成未来,我无法迷信曾经的热爱;我看着这个如梦初醒的今天,我无法谅解黑夜的暴戾;我看着过去的二十年,终于,我不做一个温和的自由派。

于是在过去的一年,我变得更加勇敢、更加荒诞,变得更加清醒。我放弃了很多自我的限制,取消了更多的对于外界的严肃。爱上在肃穆的天地间高歌,爱上欣赏苦难过后的重生,最后也习惯了在迷雾的正中央找到意义和真心。

在这个深冬的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好朋友正在家中休息,突然,一天夜中,她给我发来讯息。她说,她看着随着疾病管控的放开带来的对于医疗系统的巨大挑战,她想不明白这三年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做了些什么保障,她看向国内国外,深感迷惑。在简单的讨论之后,在电话那头的她又讲起,既然如此,那么身为局外人的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总感觉我特别渺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哪怕做了能否真的有任何影响和意义。我沉默,因为这些问题虽突如其来却又千百遍般的极其熟悉。而后她接着问我,那你呢,那你能做什么吗?我们能做什么呢?

电话另一头,我短短嗯了一声,在那个瞬间,我想起迷雾,想起西西弗斯,想起被风吹动的枯树枝,想起在覆灭的舞台上演奏的那位小提琴手。可这些我都无法诉诸语言,因为它们只能诉诸经历与生活。于是我整理心情,我没有劝她宽心,我劝她出发:“丧钟为我们所有人而鸣,我们可以做的有很多很多,你只是需要些许的起点罢了,保持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便可以作为第一步,不要害怕,更不必盲目,你会找到的。”

电话结束,我正好赶回到家门口,于是我停下车,拨开大衣下摆,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那时正午一点三刻钟,冬日阳光正好,我慢慢闭上眼睛,试图用眼睛感受穿过遮挡和黑暗的光线和温度。那时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问过自己那些在春天时常问的老掉牙问题了。

在过去的许多年的许多次年度文章中,我许下过许多不同的期许和愿望,从沸腾一颗石之心到在技术之外重拾真挚,再到解救镜中人等等,无不例外都是对自己的规劝,然而,在穿越迷雾的今年,春去冬来,我发觉不自觉之中我渐渐向外跨出了步伐,不单再只是对自己有期许,更是和外界乃至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开始互动。正是站在迷雾中心,让我再次找到力量。于是在腹稿今年的年度文章的主题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了那份突破寒风和阴暗的日光以及坐在路边时的那份骄傲。再次听过树枝被风吹动的声音,那些天命一般的问题仿佛不再回荡,但却同时又让我看到了身边和世界里面更多的无力和煎熬,不同的是,我不再恐惧和深感无力,因此最后我决定渐渐回忆起那个鹦鹉救火的故事:

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禽兽辄相贵重,鹦鹉自念:虽乐不可久也,便去。后数日,山中大火。鹦鹉遥见,便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虽知不能,然尝侨居是山,禽兽善行,皆为兄弟,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

(一只鹦鹉从别处来到这座山,山上的飞禽走兽都对它很友善,鹦鹉自己想:此处虽好,却不是自己久留之地。鹦鹉便离开了。 不久,这座山发生火灾。在远处的鹦鹉看见后,自己钻进水里,浸湿双翼,要用羽毛里带来的水珠浇灭山火。天神说:“你虽然有志气,但力量微不足道。”鹦鹉回答说:“虽然我知道我这点力量救不了火,但我曾经在这山上居住过,山里的动物们曾待我如兄弟,我实在不忍心见它们遭遇火灾,只好尽我所能来帮助它们!”天神对鹦鹉的话很感动,便把大火灭掉了。)


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保有信念,听漫天风言风语,看船上船下人生百态,却把一个秘密藏起,起在心底留有一线别样风景,而后再一次在起点上推动巨石,看!在这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鹦鹉救火,只因不忍见耳。

最后的最后,仍旧和往年一样,祝我生日,祝你们快乐。


能与诸位一同演奏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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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01.29 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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