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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西洋菜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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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弟弟妹妹身上看到“我”

粉红西洋菜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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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辞职后,在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小时候我每年回奶奶家过寒暑假,在那里的回忆和经历,造就了一部分的我。在和奶奶,堂妹堂弟一起相处的那个27岁的“暑假”,我似乎有种封存在体内的记忆被激活——我看到了我是如何成为“我”的,奶奶又是为何变成现在的奶奶。过完这个“暑假”后,我“逃”去了一个遥远小镇,生了一场病,在他乡住了一个月,才平复一些。

堂弟堂妹是双胞胎。弟弟长得又白又胖,妹妹就黑黑瘦瘦。我经常会担心,妹妹会被弟弟“欺负”,比如怕她会承担更多家务,获得更少的”好吃的“。同时也担心,看起来”没心没肺“傻乐的妹妹,会让弟弟承受、笑话一个家里更多的”情绪“。

这次的几天相处,我发现妹妹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的傻乐小孩。她会在一群人中的其中一个人,发生情绪变化时,第一时间体察到,然后想办法去处理。她不会对其他人的情绪视而不见,不会忽略。当我说了一句自己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她会默默地把水果切成块送来给我,在网上搜索穴位帮我按。有了她,我在这个家里便不会被忽视。

所以我时常怀疑,叔叔把他对我的爱和重视,传递给了妹妹。

妹妹的心思很细腻,只是太多的情绪、细腻,令这个年纪的她无法承受,所以她经常会用没心没肺的玩笑,去消解这些严肃的沉重的东西。这是她自己发展出来的能力,可以保护她,我很开心她有这样的“开关”。我们之间,不只是亲缘关系绑定而被迫产生的感情。

两年前,爷爷去世后,我回到家中,是妹妹在我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摸摸我的手,说着宽慰我的话。那时我对妹妹产生了某种依恋。她不再是小孩,而是变成了和我血脉相依,共享亲人与回忆,并能够“看到我”,拥抱我的人。那几天,我必须抱着她,拉着她的手,才能睡着。后来我和爸爸吵架,我愤怒到大脑缺氧,手脚发麻,也是妹妹和婶婶,在我身边帮我按摩抽搐的手指。妹妹被这个阵仗吓到失语,但她没有离我而去,即使害怕这个场面,她还是在我身边,默默地做些安抚我的事,把手放在我手上。妹妹的手热热的,我真正感受到了和她的连结。

这次,和妹妹谈了更多,我在这个家的感受,我们的奶奶,我们的姑姑,女性的处境,我的生活……妹妹在我说到委屈的点时大哭,宽慰我,看着我,认真地听我诉说着。她的反馈,让我感到“被看到”了,于是我放心地,在她面前退形。

妹妹也会经常说出一些,令我觉得醍醐灌顶的,她的处世哲学:当我问道二姑万一真的不喜欢她怎么办,她潇洒地说,我不喜欢的人,我才不在乎她喜不喜欢我;我说,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呢?她不喜欢我怎么办(因为谈到我觉得奶奶没有那么喜欢我),她说,奶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没有人是你生活的全部;她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不畏冲突,大方得坦坦荡荡,会当面质问单方面孤立她的好朋友不跟她玩了的原因,会逐一盘问出是谁在说她坏话,会直接问不断孤立她、传她坏话的同学:你怎么不去死。她说,遇到这些事我也会难过,但哭几次就算了,也是要出气的,谁伤害我,我就去谁家门口撒冥币。真是个可爱鲜活,不内耗的女孩!我好羡慕,好喜欢她。

但这么天使的小孩,也有自己的短板。她不喜欢学习,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在学校学习——她成绩很差。我很欣赏她,很喜欢她,但也会苦口婆心,唠唠叨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跟她说很多成绩的重要性——作为中国中原地区的普通家庭的孩子,成绩就是他们将来获得更多选择权的必备条件。我不想看到我的妹妹,我的家人,以后被困在小县城里,我不想看到一个我喜欢,我爱的女孩子,被绑在家庭琐事里,糊里糊涂地结婚生子,我希望她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么好的女孩,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对于弟弟,我的感情很复杂。我很爱他,因为他也很爱我,因为他是我弟弟,也是我叔叔的孩子。但同时,我也会因为他身上无法避免,且愈发显现出来的”国男属性“,而讨厌他。有时候,我的这种讨厌,会强行压过我的爱,出现在我皱着的眉头里,出现在我对他的恶意揣测中。是的,我真的很难不去用恶意揣测他。

当他抱怨要洗的碗很多时,我揣测:妹妹洗碗时碗多,怎么不见你来打抱不平,肯定是在家把家务都推给你妹妹,才会这么懒。二姑买了一盆大虾,端上桌后发现大家才吃了两三只虾,弟弟面前的虾壳就已经堆起了小山,于是我又揣测: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比妹妹享受更多更多的好处?看来在你们家时,你妹妹也是什么都捞不到。当弟弟让妹妹帮他扔了垃圾时,那种“理所当然”的预期,又引发了我的恶意:你是默认妹妹是你的奴隶,你是男的所以有使唤她的特权吗?本来已经听说你在家晾衣服会把妹妹的衣服让她自己晾,但妹妹却每次都会帮你晾……

弟弟自然也感受到了我欲盖弥彰的,对他的“恶意”。也努力地想让我像喜欢妹妹一样喜欢他,也表达过委屈和不满。但我没办法,我就是没办法像喜欢妹妹一样喜欢他。但我爱他,像我爱妹妹一样。

喜欢不起来,是因为他被这个厌女的化境,养得越来越“男”,是因为他的“特权”思维越来越显而易见,是因为相比起妹妹,他确实享受到更多的好处。

我好痛苦,我没办法喜欢他。男友说,可是,他在这个环境中,不“男”的话,可能会被欺负排挤。我觉得有道理,因为我爱他,我不希望他被欺负排挤,那么我宁愿他有些令我“不喜欢”的部分。小毛说,我不需要自责,这很正常,我只需要爱我的“弟弟”,并不需要喜欢这个“男人”。我深以为然,他是我的亲人,我很爱他。但他身上那种没办法剔除的男人的特质,我也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喜欢。

弟弟也会偶尔说出,让我觉得惊喜的话。我让他别跟讲废话,讲无意义的话。他反问:那如果每个人每句话都要有意义,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我说,幸好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然我在家里这种环境下,肯定会抑郁症跳楼。他说,姐姐,但你是到了香港后,看到了更好的环境,才会意识到家里的环境很差,如果你根本没去过那里,没见过那里的一切,可能永远不会醒,也就不会对家里的一切都看不惯。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把我泼醒——原来是这样!我很武断地,将这个逻辑顺序搞乱,我认为我天然地不属于这里,但其实,是我后天的对比之下,才觉醒,意识到“我可以不属于这里”。没有人,本应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幸运的,我见到了别样的风景,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幸运。

和他们在一起的这几天,我每天暴躁如雷,因不满他们的生活习惯,学习习惯而整天“大动干戈”,气的自己七窍生烟,血压飙升。前几天,我一度崩溃,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逼疯的母亲,囿于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和孩子斗智斗勇,打不完的嘴官司。我发誓绝不结婚生子,发誓绝不回家生活,发誓绝不让自己活成这副样子。

但在这些和他们的相处中,我发现我的视角,可以是一个母亲,可以是一个女人,也可以是一个旁观者,看到我的家呈现出的更多的形态,看到小时候的我,是怎样成长,怎样被这个环境、这个大家庭的所有成员对待的。

我发现,一个孩子身上,天然地背负着他们的父母。他不能是一个独立的人,他必须背着,扛着父母的一切。奶奶经常骂妹妹急性子,和她妈妈(我婶婶)一样,我洞悉到,因为奶奶不喜欢我婶婶,所以当她的孙辈身上出现我婶婶的特质,她会厌恶。这个厌恶,就被我妹妹就背负起来。弟弟妹妹淘气打闹时,奶奶会突然把“无法制止他们打闹”这个矛盾,转移到“你们就这样欺负奶奶吗,你们奶奶老年丧子,你们死了爹,就这么开心吗”,这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矛盾上去。我的弟弟妹妹们,注定要一辈子背负着他们父亲早逝的事实,即使我叔叔的去世和他们毫无关系,即使他们也是失去了父亲的,堂堂正正的“受害者”。

我发现,这个家的孩子,都在大人们的“牺牲感”中长大。大姑和表弟吵架,起因是表弟不停地拿着平板电脑打游戏看小说。大姑气急败坏:“妈妈天天这么辛苦供你在私立学校,你这么不务正业天天玩手机回报我?你看看xx家的xxx,人家”……表弟一直沉默不语,听到这些话时,立即跳起来,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我在学校每天从六点到十一点不停地学,暑假还要补习,一共放假这几天,玩一下怎么了?你总说别人家孩子怎么怎们,怎么不说别人的父母多善解人意,多心疼孩子……”大姑被怼到无言,悻悻地跟我耸耸肩:“你看,就这么难搞,说一句顶十句。”

奶奶在干活时,看到正在玩耍嬉闹的弟弟妹妹,会立即多云转阴,像是在对他们说,但更像是大声地自言自语:“你奶奶在这儿干活,没人说来帮帮奶奶,就知道在那儿玩闹,根本没人来心疼我,你们倒是把自己当小孩儿,整天就知道玩,你大爷你姑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像你们这样,每个人都要干农活……”但实际上,弟弟妹妹们说要帮忙,奶奶也说不用。也就是说,奶奶压根就不需要孩子们去帮忙,她只是想要这么说说罢了。这样的场景,每天要发生无数次,仿佛自怜、牺牲感,成为了奶奶的习惯。她从不会好好说话,习惯性地否定、拒绝、扫兴。有人说,老一辈会以“自虐”的方式,通过“自我牺牲”获得存在感,价值感,被需要感。我想奶奶也是吧。

除此之外,奶奶总说,叔叔走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的她,变得“神经错乱”,就连爷爷也经常对她说,你就发泄出来吧,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失去她的小儿子,意味着一部分的她,也跟着死去。奶奶不再豁达,不再开朗,不再无畏,不再无坚不摧。她充满戾气,她将对命运的不满和绝望,化成了不绝的哀怨和怒火。但爷爷也去世后,那个被命运逼得“神经质”的奶奶,一下子泄了气。像是被砍掉一部分,又拔掉身上的刺的仙人掌,奶奶用仅剩下的,一些细软的刺,虚弱地发起进攻,继续哀怨着过日子。

于是,她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苦痛,或平静叙述,或歇斯底里。她那细软无力的刺,不仅对准外界,也刺向了自己。而我们,则必须承受这些。因为我爱奶奶,也渴望得到她的爱,所以我没法将她抛来的刺撇开,我必须敞开衣服,让刺落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奶奶,我也像你一样,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分担着这些沉重的、深厚的、绵延不绝的痛苦。不是帮你承受,奶奶,这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份痛苦。

这还不够,无形中,我发现自己“继承”了这份“牺牲感”。我想给弟弟妹妹煮好吃的饭,他们也很喜欢我做的饭的口味。但即使我是如此地自愿,在自己大汗淋漓地把饭端上桌时,看到弟弟妹妹,我却总是想要发泄些什么——我好怨,我觉得好不公,我甚至似乎看不得他们在我满头大汗地炒菜时,坐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玩手机。我横眉冷对他们,这一刻,他们似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我觉得自己好惨,我凭什么要做这些,凭什么要在油烟中,在酱油醋,土豆茄子中度过我的假期。但如果让奶奶随便给大家煮些饭,我也是不愿意的,因为我的初衷,就是希望弟弟妹妹们吃得更开心。可为什么在最后我却要用自己的“辛苦”、“牺牲”来绑架自己,绑架他们呢?

某天早上,还不到八点,二姑、奶奶对弟弟妹妹的“叫醒服务”,就已经开启了很多次。二姑:“一日之际在于晨,要趁着早上空气清新,起床锻炼、学习,做很多事。”奶奶:“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还不起床,晚上不能早点睡吗?你们大爷姑姑小时候,这时已经干了很多农活了,奶奶五点就起床干活了,你们就这样气我吧,就别起床……” 我边跳操,边听着这些话,像是突然灵魂出窍,像是一下子穿越到我的童年。原来,这就是我无法停歇,因睡眠而感到罪恶的原因。

中原地区,勤劳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它永远值得赞颂。我的家庭中,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妈妈小姨,姑姑舅舅,没有人曾为我示范“睡觉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再平常不过的事”。舅妈、婶婶、我爸,是仅有的“睡懒觉”的长辈,但他们是以“反面典型”出现在我的记忆中的。从其他人对他们的批评,指责中,我明白了一点——睡觉,是如此罪恶的事。人睡几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多了就是贪嗔痴,是懒惰的是摧毁人的意志的,是邪恶的欲望。

妈妈总是教育我,早上的时间,是最应该利用起来的,所以不要睡懒觉。回老家时,爷爷奶奶五六点就起床了,宽限我睡到七点多,就要把我喊醒,即使我并不知道,醒了需要做什么。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让小孩起这么早,要做什么。也许,他们是希望,孩子们睁开眼就干家务,或是在难得的假期起得比上学还早,用背单词做题开启勤奋刻苦,积极向上,充满生产力的一天。“落后就要挨打”真是深入骨髓,于是,中国人加中原人的双buff,在这片土地上成功铸造了千千万万台人形永动机——不敢停下,不会停下,多睡一小时都会充满罪恶感。

于是,我一次次和家人争辩,让弟弟妹妹们多睡会儿,睡得着,睡得好,才是福报!在捍卫他们睡觉的权利时,仿佛也在内心告诉现在的和以前的自己:睡觉并不罪恶,停下休息也不必自责。

在弟弟妹妹玩手机时,玩耍时,当我和爸爸提出要带全家去旅行时,奶奶总会说:“你玩游戏有啥用?能进步几名吗?出去旅游有啥用?看过的景色再美,能成为你的吗……” 这让我意识到,是的,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有用”才是意义,“结果”才是意义——即使我们有时更享受过程,更在乎体验,也总是会被这种实用性功利性为王的思维,激发出罪恶感。我替弟弟妹妹们说,打游戏时会全神贯注,将烦恼抛之脑后,有助于更好的减压;我替爸爸说,旅行是为了散心长见识,也能为全家人留下很多美好回忆,让大家更相亲相爱。在帮他们反驳“有用论”时,我也在对自己说,我只对现在的自己负责,我尊重自己当下的感受和决定,就是对未来的自己负责,我不必谴责自己不断辞职换工作,不用抨击自己,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当下而喜悦,不必为未来未知的烦恼而忧愁。

每次弟弟和妹妹需要分配资源时,我都会“应激”一般地站在妹妹身后,比她本人还怕她吃亏。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弟弟在面对有限资源时的“争抢”——这意味着,妹妹会在“竞争中”败下阵,被夺走属于她的一部分资源——即使这个资源只是几只虾,几块肉,我也会跳出来“替妹妹出头”。我甚至比妹妹还要愤怒,还要委屈。我想,我在资源的分配中力求“公平”,也是因为自己会自动带入“弱者”一方。我根本不会将自己带入强者、特权者,或是我根本不敢这么想。我默认了自己是弱势一方,所以“平均分”、“一人一份”,成为了我的武器,保护自己在竞争中不被欺负。

弟弟妹妹长大了,我需要重新审视、梳理和他们的关系。对于习惯了做独生子女的我,会从和他们的关系中觉察出很多新的课题。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和家人的关系,也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成为我的过程,看清了我现在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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