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给生活 | “作家儿”与作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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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寇姐一直都有个若隐若现的作家身份——现时,便躺在一些书封上,或悬于系列投稿人的生产者名单里;隐时,则倾身于田垄土瓦间,躬如工。自给生活系列的第三篇,这位作家为了做四季菜园与阳光房而请人施工,在这个过程中又跟师傅们学到一些做活路的细节,也学到了一个词:“作家儿”。

此“作家儿”非彼作家

“哟嚯!还是个作家儿。”于师傅这么说我的时候,小小愣了一下:我没说什么吧?

再一琢磨随即莞尔,我学到了一句泰安方言。重音在“作”,读三声,拖长音,“家”带儿化——“作家儿”:善用工具、会干活的内行人 

于师傅这么说,因为我抄起家伙平整地面。他们开沟挖地槽弄得高高低低峰峦起伏,走路磕磕绊绊。我的小院只有巴掌大,要么踩在沟里梁上,要么踩在玫瑰蓝莓和奇异果苗上。他们只管赶工不管修地,修平了不仅看着顺眼,也给我的宝贝保命。

“作家儿”之说让我欣欣然。好容易才忍住了没顺杆爬,趁机吹牛说自己会种田啥啥的。

他们既是金工瓦工泥子工,也都是近旁农家耕田种地的人,真正的劳动力内行人。这么说是送我一顶高帽子,意外于一个四壁是书的老姐姐起手颇有架式。但若当真拿自己当作家儿,那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

杂乱的一隅工具们


施工期间对他们的劳动能力颇多感慨。我爱动手,但很多时候不得要领举轻若重,他们不单因体力、力量的差别每每举重若轻,特别是在劳动中运用身体、使用工具的细微之处,让人叹服。

比如电锯电钻,我都有,爱用、也会用,但用得都中规中矩地费劲笨拙。如果要切角铁,要先安好了工具、铺好了场子,手边备好卷尺、画线笔,按操作规程,摆到底、顶实了,开动、锯下去,再按这样的程序锯第二刀。

他们一开始右手手柄、左手角铁,跟我一样,但锯断后立即用刚锯下来的角铁做标尺,顺手一带画出一条痕迹,折过来继续再开一道,然后,连锯都不停,左手一摆,将角铁调整90度顺过来,也不在基座上放实,抓在手中直接凑到转动的锯片下面,悬空着就将直角折线锯开,再一晃手,顺便打掉毛刺,在接下来的工序里就不会伤手伤人。整个过程极其流畅,一气呵成,电锯的声响,几乎不停。

除了第一道用尺子量过,接下来都是顺手出尺寸,保证拿去焊接严丝合缝。可以说这样操作不规范,但规范操作为了啥?目的就是操作稳定不出偏差和使用者安全,他们手抓角铁的稳定程度毫无问题,人机匹配高度安全,效率是我的无数倍——“作家儿”。

在作家里,我算是热爱动手、能干活的,但以劳动能力为标准,跟他们比,差不多都是被毁过的人生。

作家里也有“作家儿”

当然,作家里也有“作家儿”,比如梭罗,就是那个写了《瓦尔登湖》的梭罗。

梭罗1845年3月尾拎着一把借来的斧头,来到湖边森林,开始砍树,要给自己建房。7月4日,梭罗住进了自己亲手建成的房子:“这样我有了一个密不透风、钉上木片,抹以泥灰的房屋。”瓦尔登湖畔,梭罗的木屋差不多14平方米的样子,还有一个阁楼、一个小间,两扇门、两扇窗,很通透。房子里有壁炉,屋外一个两米深的地窖,还用建房剩余的材料搭了一个坡屋,生活功能齐备。建造这一切,所凭都是梭罗自己的一双手。

当然,建房资材也有外购,梭罗有详尽的记录,一共花了28.125美元,包括两箱石灰、一千块旧砖,还有两扇旧窗和玻璃。为了让人对这笔花费有参照,梭罗提到了自己就读的哈佛大学剑桥学院,一间学生宿舍一年的租金,是30元。

梭罗这样的作家,是个“作家儿”。

大草原上的“作家儿”

美国儿童文学经典,《大草原上的小屋》,讲的是英格尔斯一家人真实的生活故事。用查尔斯的女儿劳拉、一个六七岁小女孩的视角,记录了建房的过程。他们一家驾着马车从康斯维星走到了得堪萨斯,车在草原上走到没有路的地方,查尔斯喊了声“停”:“这里就是咱们要盖房子住下来的地方”。

查尔斯带着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女儿一路住在马车上。他要盖房子住下来,说干就干,把车上的物品卸下来,赶车离开:“爸要去沟底装一车圆木回来”。

这话听起来似乎沟底有个木料厂,其实,这里是四下无人的大草原。从她们停车的地方,能够看到河床边的树梢。劳拉没有看到树梢变圆木的过程,只看到结果,“爸坐在一车圆木上赶着马车回来”。然后,一车又一车。然后,开始用这些圆木建木屋。

一个人把房子建到了三层圆木高度,需要劳拉妈妈帮忙扶木头,很快建到了劳拉爬不过去的高度。这时妈妈被滑落的圆木砸到脚,没有帮手,建房就停了下来。

还好,在河沟对面还有一位邻居,同样也是远处迁徙来此准备白手成家的人。他们换工建房,在爱德华斯先生的帮助下,一天就建到了需要的高度——在大草原上盖房子,就这么说盖就盖简单粗暴,就这么任性这么easy。

当晚一家人就迁入新居,住进了没门没房顶的新房子。因为爸爸听到了附近狼的嗥叫,要让妻子女儿住进有墙保护的地方才踏实。

好汉不需要钉子

狼说来就来,没等他们的房门就位。劳拉半夜被狼嗥惊醒,爸把她抱到窗洞口,“月光下,狼围成半个圈”。在另一个窗口,看到“在屋子的另一边,是另外半个狼群的圈子”。

劳拉躺在床上“听到它们爪子抓地面的声音,还有它们用鼻子对着墙缝嗅来嗅去时发出的粗气声”。

第二天一早,爸就开始做门。手边能用的工具,就是随身带来的斧头、锯子、刀和钻。做门的原料,仍然是沟底的圆木,当然,还有劳动力。

他没有钉子。早他们二十多年,梭罗建房的支出清单里已经有铁片及螺丝钉,已是那个时代通用建材。但买钉子要去镇上,往返至少一整天,而狼就在身边。爸要立即有门:“男人盖房子或者做门可以不用钉子”。他盖房子没花一分钱,确实没有用到钉子,用斧头削出卯和榫固定圆木,这是一样我明白原理,但迄今尚不具备的技能。做门用木钉,木钉我试过,弄一根要费老半天,而且品相极其拙劣。劳拉“全部用结实的好木钉钉在一起”一句带过,说明这事在她爸手上如何举重若轻。

曾经都是“作家儿”

英格尔斯一家的故事并不久远,只是美国内战之后西部开拓时代,一百多年前。类似经历并非孤例,在狼群环伺的西部,成千上万开拓者,都差不多。

这样的“作家儿”,我自己遇到过很多,十多年前在金沙江边拍纪录片,住在摆渡表叔依山面水的豪宅里。偌大宅院一处两进,鱼池鸡舍畜棚果园菜地柴寮灶房之外,还有门窗雕花的两层楼。

那里土地珍贵、寸土寸金,凡是可以种植的土地,没人舍得拿来建房。二十年前,这片地方还是寸草不生的石梁坡,在这里白手成家,全凭一双手。

“家徒四壁”言其贫穷,但表叔表婶结婚时穷到四壁都没有,住在父母家。他们每到冬季农闲就搭了棚子住进山里,伐木(自己多年前种下的树)打石头烧石灰、挖土烧砖烧瓦——“豪宅”是怎么炼成的?几乎零花费,建房材料都出自身上双手和足下土地,劳动力来自换工。

不论宅院宽大还是逼仄,江边人家过的都是从榨油到酿酒亲力亲为、生活所需自给自足的日子。再向前推二三十年,甚至包括自己种桑养蚕抽丝纺纱织布成衣。特别讲究的人家,会在小麦之外专门种一片青稞,酿出来的酒格外动人,表婶就这样,让表叔在青稞酒的陶醉里一醉二十年。在这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在天地之间独力生活,都是人与自然交互对话自给自足的“作家儿”。

是不是自己动手盖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自己的生存环境中,善用身体和有限工具的劳动能力,曾经,这是人族最根本的生存能力。

人族没有灭于狼族,在进化的过程中,没有在物竞天择中饿死,并脱颖而出成为万物之灵,靠的是什么?

人与动物的区别是运用语言、火,和使用工具。文明发展人类进步,使用火的能力登峰造极,基于化石燃料生长出现代工业文明,运用文字的作家也越来越多,但是,我们使用自己的身体与工具的能力,是在用进?还是在废退?

在梭罗、在查尔斯、在表叔表婶手里,工具,不仅是人类身体的延伸,也是人的自主能力的延伸。如今,工具今非昔比,可以是电脑、键盘,可以是飞机轮船挖掘机履带车,看上去,人类的工具越来越威力无穷。但是,要知道,当我们的双手和劳动力与这些工具之间距离链条越长,人类就越是失去了对工具的控制,甚至某种程度上,成了被这些工具控制,反而失去了我们的生命自主。

   

不管置身何处,真正的“作家儿”,就是能够善用手中最基本的工具、用自己的劳动,满足需求、惠及他人的人。那么,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是越来越少?我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让狼嗥叫去吧,有爸和杰克(他们的老狗)在那里,它们是没法进来的。”劳拉在狼群环伺之下入睡。

这个世界上的狼已经越来越少,为什么,身边明明没有狼,我却睡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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