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根基
那时是23年的7月份,重新开始工作以后,第一笔工资发下来,我就通过微信给马泮艳打了一笔钱。工作没意思,但工作了就有钱,钱对于穷人是最万能的代币,我简直想不到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比钱更接近爱。钱是我的赎罪券,我用钱买对生活的信心。
今年我总觉得我比以往更理解生活了,或者说我用简单的一元论特别粗暴地拆解了生活。马泮艳给了我世界的答案。每次我想到这个被厄运的水洼抱紧了的灵魂,目睹她的生活,会感觉整个人类文明和历史,都可以在这个女子的遭遇面前勾销。生活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生活是什么样的?值不值得过?陀借伊万的口吻讲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孩在冰天雪地里被狼狗撕碎,这个无辜小孩的遭遇可以勾销全部生活的理由,如果生活值得过,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发生呢?这个故事在我们的世界更具象化,就是马泮艳的故事。
在二十岁的开头,我对生活的判断就做完了:世界是丑陋的。命运是不公的。但我们还是活了下来,让(即使完全没有理由延续的)生命延续吧,至少你看,她的孩子是多么可爱呀。这样的思考支撑我活着,我一度认为走到这里我就完成了,每当我被践踏、侮辱到最深的地方时候,我想到她,想到这世界上的地狱永远可以再深一层;我快乐的时候,阳光投下的阴影也有她的位置,我的生活永远再不可能绕过这个人。文学和其他精神性的享乐,这些曾经重要的信念不再重要,马泮艳把它们粉碎了。所有的言辞和附加物都很苍白,我第一次触摸到生活本身的重量,好像在接触最本质的东西,也好像在此前从来没有生活过。这个生活的根基的名字,这个世界的苦难,就叫马泮艳。
在广州我见了青青,江西姐妹里的妹妹。姐姐30岁,考学出来,在广州上班;妹妹28岁,有心智障碍心理年龄是七八岁,在老家农村嫁过人,被路过的村里人强暴过,怀了孩子,打过胎,又要再被父母安排嫁人换彩礼,她姐姐忍无可忍,终于带她出逃。若涵通过报道联系上姐姐,我们决定请她吃饭。我想了妹妹的口味,江西人爱吃辣,最后约在一家江湖菜馆。她不到一米五,看起来像小学女生,怯生生的,长了一张被欺负过的脸,皮肤黝黑。见她第一眼,我情绪里的一根弦瞬间就断掉了。当时我剃了短发,她的心智不辨性别,看见我以为是男性,战战兢兢,一直躲在姐姐后面。因为她多次被强暴的经历,她对男性有神经性的紧张和提防。我只好一路离她很远。回去路上我还是抱歉,给她在地铁站买了一束花。晚上躺在床上,我停不下来地哭。但是我知道,这也只是马泮艳。
有个理论大意是这么说,挣扎在你家附近池塘的落水小孩,比新闻里远方溺死的小孩更能唤取同情。我在心里觉得对青青抱有很大的责任,已经很难靠掩耳障目糊弄过去。而我没什么声量,也没任何威望,只能把她们的求助消息转发到各种不相干的群里。可青青对于别人,只是远方溺死的小孩。冷嘲热讽有之,也被很多个群踢了,印象最深的是个香港看电影的群,有个男群友先叫嚣把我踢出去,群友阻拦“这好像是正经事”,然后他发表情包阴阳怪气:你们捐吧,我太穷了。我阴暗的想法几乎不能停止,香港一张电影票都要一百块钱啊。我也知道,这个想法就是我的痛苦之源。比较数字的大小让我的心灵变得狭隘了。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开始给小女孩捐卫生巾,捐过后来爆雷的春蕾计划,和其他杂七杂八的项目,快吃不起饭的时候,月捐准时从我的账户里扣掉钱。所以,我打了很多工。然后时间流水般过去,大多数光阴里,我被暴露向社会上恶意的面积完全有限,天真,对普通人如何缺少心肝毫无切实的认知。大多数人只是平庸,做不到坏,但你要同理心、善良、理解,那也没有。
直到在北京的半年,我见识了人如何无所不用其极地使用最小的权力去施行最大程度的压迫。这种精神的极度痛苦引向了与世界的割席,我变成了一个苦行僧,所有行李最后丢得只能装满半个24寸的行李箱,毫无牵挂、一身风月,满北京到处流浪。当人对世界怀抱最大的不认同,就走向了犬儒,走向了过度洁癖的不合谋,那半年里我在基本的生活消费上抠门到了极限。通过限制自己的空间去给别人空间,这个第二穷人给第一穷人钱的路要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呢。道德最后让我恨所有人。
我试图不让自己那么严苛,不要做那样一个古板的,萧沆控诉了一千遍的宗教圣徒,我从来没有想做西蒙娜薇依,也没有那样的道德魄力。我最喜欢的丹麦电影是《巴贝特之宴》,讲一群极简朴的清教徒为了信仰基本葬送了生活,美食、音乐、爱情,所有与美丽沾边的东西,然后人生快走到头的时候才发现,那条没有选择的道路也是多么美啊。我喜欢它是因为,这不是个说教的故事,而是讲上帝的恩慈——上帝最后把我们没有选择的一切,也赐予我们。我要学习这种好到让人流眼泪的宽容。然后我试图摸索平衡,这个平衡的名字叫契诃夫,意思是既要帮助别人,也要领会自己有值得穿好衣服住好房子的为人的自尊。
朋友这么劝我,流落到我们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通过自苦来寻求什么道德价值了,毕竟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真正得到的人不是我们。她说得很对。对未来,我几乎还是一团茫然,我没有在生活,而是在挣扎。挣扎是因为,我已经可以判断什么是非我了,且对这个非我有极其强烈的反应。或许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好兆头。再借着信心和勇气,坚持下去,也许,我就要诞生了。思想的世界里是不劳动者不得食,而劳动者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父亲。
青青后来去了广州本地一个心智障碍者培训中心,学习怎么做奶茶、蛋黄酥自立,她在农村就很勤快,所以学得很出色。姐姐每个月拿100块钱现金钞票出来,给她发工资,让她为自己骄傲。
昨天我刷到马泮艳的朋友圈,说有个重庆女孩子叫跑腿给她送了几道妈妈做的年菜。她隆重地表达感谢,最后一句说,“虽然我也是重庆人,但这几道家家户户过年都有的年菜我从来都没有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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