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传播胜过事实传播?从「硫酸男孩」争议思考新闻热词的传播逻辑
12月28日,网友爆料广东某高校上课时分,一男生用化学试剂浇到两名女生头上,导致女生受伤,校方回应称涉事学生已被警方带走。这一恶性社会事件随即引爆网络,尤其在社交媒体上引起广泛讨论。其中,话题词#硫酸男孩#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截至1月6日,该话题已累积19.5万讨论,6.3亿阅读。
舆论场上,有受众对“硫酸男孩”这一网络新词的出现表示不解:男孩,这个多是以“纯真、美好”含义出现的词语(如丁真被称为甜野男孩),用来形容向高校女生泼硫酸的恶性嫌犯,是否会造成不妥的误读?
本文以“硫酸男孩”为主要案例,从以下三方面分析当下网络新闻性热词的传播链条以及从中引发的新思考。
一、“硫酸男孩”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引发争议?
二、互联网时代,“硫酸男孩”等一系列新闻热词的由来,体现出怎样新的信息传播逻辑?
三、“一切皆可热词化”的更深层隐患是怎样的?
“硫酸男孩”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引发争议?
点开#硫酸男孩#的话题,热评之一能够让我们大致明确这个词组的由来:在如下截图中,有网友呼吁“姐妹们从#硫酸男孩#开始,不要让加害者隐身,不要用受害者当主语...请让男性回到舞台中央接受媒体大众的审视解剖吧。”
而另一条热评则能够让我们一窥该词的强大传播效果:这条微博将“中国男孩”与“硫酸男孩”作比,如今已获足足52万赞同与5万次转发。
为什么网友会产生以上火热的呼吁与讨论?暂且排除极端性别观念支持者,上文提到的“加害者隐身”首先需要被思考。这一概念来自于女权运动者和语言学家朱莉亚佩内洛普。她提出,在犯罪新闻的报道中,媒体多以受害者为主体的角度进行叙述,这就使得另一主体——加害方被人为弱化,由此造成受众接收信息的失衡。
“一个很简单的英语句子‘约翰打了玛丽’,如果用被动语气就变成了‘玛丽被约翰打’。从主动到被动的转变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打人者约翰身上转移到了玛丽身上,这个时候再省略约翰,就变成了‘玛丽被打’。” [1]
对媒体报道“加害者隐身”的争议并非新生现象,早在2014年,推特上就有网友发起名为“Name the Agent“的平权运动,反对媒体报道中对女性的暴力,其中就提到“对施事者尤其是男性施事者的弱化,这相当于否认男性对暴力的责任。”,呼吁媒体避免在相关报道中使用被动句式,转而使用以施害者为第一人称的主动语态。[2]
回看国内新闻,从女顾客遭熟人下药、杭州失踪女子丈夫有重大作案嫌疑、温州女企业家被男友拳击身亡到南京失联女大学生被埋尸...犯罪新闻的标题,为什么多是被字句?这与媒体与平台的新闻话语习惯密切相关。
其一,从传播语言学视角,除去凸显焦点,被字句能够向受众传递一种不幸遭遇:“是施事对受事施加不可抗拒的行为,导致受事受损,让受事遭遇了不如意的变化。”而这种不如意的变化能够让读者产生“移情”效应,更多关注和站在受事角度思考。从这个角度来看,媒体工作者突出受害者的目的,也许并不是为了有意弱化加害者,而是希望受众对受害者产生关注与共情,为受害者讨得法律公道争取有利舆论环境;
第二,社交媒体渠道位的呈现方式也会影响平台资深的话语习惯。如受标签、热搜、热榜、push等机制所限,超出规定字数的标题无法完整展示,导致无法在一个标签内完整呈现出全部关键事实以做到内容平衡,因此,容易出现强调某一主体而相应弱化另一主体的文本的现象。
那么,为抵制加害者隐身,“硫酸男孩”这一次登上热搜,能够真正使得“加害者显身”,从而推动实质性改变吗?其实并不尽然。
首先,将犯罪嫌疑人与“男孩”一词组合,极易令受众产生误读,网络上的争议也由此而生。类似的案例还有,2019年,纽约拟立法修改州法律,以“被囚禁的人”代替“囚犯”。一些州的惩教部门也试图采用更为中立的术语,例如俄勒冈州将其监狱人口称为“羁押中的成年人”。在传播学范畴中,将此类“负面文本/事件人为被美化/弱化”的趋势称之为“叙事美化”,指向的一类影响则是“舆论失焦”。
“失焦”本是一个摄影术语,即摄影时有一个调试过程,届时成像会有些模糊不清。应用在舆论场上,指的则是受众或媒体对事件的根本性问题的关注产生偏移,更热衷于讨论事件衍生出的边缘性话题。随着事件在公众的放大镜之下,边缘话题越来越多,舆论偏移的幅度也就越来越大。
无论是将词汇刻意变得中立,还是将中立的事情刻意带入情绪,都会导致受众错意,这就是“舆论失焦”的展现形式,被组合的词汇在“焦点”之下,更容易被非理性的情绪带动,甚至使其被污名化,如因“硫酸男孩”借此引申到“中国男孩”,引发男权女权的舆论之火,再如早前“清华学姐”一词,引起受众对清华美院含金量的质疑,以及“学姐”一词的误读等。对一个词汇的叙事美化往往导致关联词汇的污名化,这也是舆论失焦的带动效应之一。
其次,词组文本本身引起争议外,其实并没有将事件真正的问题点明出来。美国性别暴力干预教育家Jackson Katz认为,在讨论此类事件时,“真正应该质问的不单是施暴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还有背后的深层社会和文化原因究竟是什么。只有当我们认识到性别暴力不止是一个孤立事件,不止是一个邪恶得令人发指的男人的冲动之举,而是一个深远的、系统化的社会问题,我们才可以探讨如何改变。”[4]
换言之,一切与性别有关的议题都不单单与两性关系有关。在这个认知基础上,相比客观叙述事件本身,忽略其他新闻要素,将词语组合生成“硫酸男孩”、“清华学姐”等新闻热词,反而是更加强调甚至激化两性对立。
而这深层原因之一就在于,在这类热词的构建之初,想要传递的更多是情绪,而非事实本身。当情绪传播的目的性胜过事实传播,新闻的传播链条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互联网时代,“硫酸男孩”等一系列新闻热词的由来,体现出怎样新的信息传播逻辑?
以情绪传播为目的传递新闻信息并不是互联网时代新发的产物。
简单回溯,早在新闻业历史中,就已经存在“信息模式”与“故事模式”两种分野,后又发展成为“强编码”与“弱编码”。强编码指的是将“客观性原则”作为金科玉律以“倒金字塔”的叙述结构作为标准的报道模式,奉行新闻的“非个人化表达”风格。在这种情况之下,新闻的编码和解码严丝合缝地对应,符号表意和解释都趋向固定的信息传播过程,然而,这种写作风格经常被批评为“过于冷淡而失去人情味”,由此,“弱编码”应运而生。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新新闻主义吹响“叙述转向”的号角,鼓吹式新闻学(advocacy journalism)、调查性报道(investigative reporting)、服务式新闻(service journalism)、精确新闻学(precision journalism)和公民新闻(civic journalism)等新闻报道样式相继涌现,为新闻叙述风格的多样化做出了尝试。与“强编码”指向现实认知相比,“弱编码”新闻以情绪化的渲染方式,更多诉诸人的情感与审美。
如今的大众新闻基本遵循的就是“弱编码”的路径。然而,互联网与社交媒体则为这种“新闻话语”增添了更多叙事的可能性,这主要体现在文本构建、传播以及反向影响内容本身三方面。
第一,从传播链条的顶端--构建文本分析。传统媒体机构虽然话语身份与媒体报道情绪各有不同,但在媒介用词方面依然会遵循基本的固定标准。然而随之社媒发展,信息发布出口逐渐趋于多样化,无论“硫酸男孩”、“清华学姐”还是“化粪池警告”、“两桶水警告”,越来越多新闻热词的出现,特别是在对社会恶性事件“玩梗化”蔚然成风的趋势之下,都能够体现出受众以“符号化”、“情感宣泄式”的方式,对媒体叙述进行或顺从或抵抗的编码。
套用詹金斯(Henry Jenkins)的文本盗猎理论,这类投身于抵抗实践的受众可以被视为新闻的“游猎者”。在社交媒体中,受众借重“异己”文本,对主流媒体的新闻文本进行挪用、拼贴和戏仿,生成大量具有“杂交”性质的叙述文本。这是对媒体机构新闻话语进行解码和意义再生产的产物,其中很多都旨在解构新闻机构的权威声音,最终在互联网上形成众声喧哗的话语景观。[5]
以“化粪池警告”为例,在新闻事件爆发后,受众接收到丰富信息量的媒体文本,并提取出关键意象。媒体使用了大量的细节描写回溯与复原了当时案发的场景,在其中,“化粪池”成为事件转折的关键意象,被受众接收与解读。之后,受众结合其个人的社会背景,制造出类似“化粪池警告”的语句,用来形容在两性关系中男性希望占绝对主导的性别权利,从而以此宣扬某种两性价值观。至此,“化粪池”这个意象已经被解构,并赋予了被受众文本解读后的全新意义。
“硫酸男孩”也是同理,在这个词被构建出的第一秒,它已经脱离了新闻的原始语境,被赋予了全新的情感涵义。
第二,在传播阶段,在受众构建文本,使其进入舆论场之后,则会辐射成为一场“公众情绪的传播”。在此前学者的研究中,此类传播遵循一定的路径,即话语共意、身份共意和情绪共意。[6] “硫酸男孩”一词在社交媒体的流行能够充分印证路径的有效性:网友从“#硫酸男孩#开始,不要让加害者隐身”此类话语中得到共鸣与激励,在相似的男女权立场中寻找身份认同,又因案件本身与社会对于两性权力关系的大舆论场中引发情绪激荡。从数字维度,这种“共意”体现成为一个又一个转发与数十万的点赞。
在这个过程中,社交媒体又为情绪传播额外提供人际交流的便利空间。相较于大众传播,人际传播会更加有效的传递情绪,这主要是由人际传播的特性(例如增值性、拼凑性、夸大性、感受性与发泄性等)决定的:话题下热评的意见和评论,会显著影响后续的数十甚至成百上千的意见和评论的内容与态度,而受传者也总是无意识地将个人的主观评判加入新闻事件本身,再通过转发等方式向他人讲述。例如,在使用#硫酸男孩#发布相关内容的同时,其实也是在传递自己对于“为嫌犯贴上性别标签”的默许态度,而对于这个话题的批判,也是属于对该文本,而非新闻事件本身的争议。
因此,当新闻热词本身就已经带有某种情绪性的“偏见”,又接着进入了充满情绪对撞与交流的社交媒体舆论场时,情绪膨胀的过程已远远大于信息的意义强度。而在这种附和或冲撞的过程中,舆论的焦点也得到进一步的泛化。
第三,当“弱信息、强情绪”的趋势愈演愈烈,传播效应达到一定规模,受众对热词的喜好将会反哺媒体甚至内容文本类型,形成气候。
热词是新闻符号化的产物,而这恰恰也印证出网络社会的受众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读题时代”,比起完整的文章,人们更加偏好阅读新闻简报。根据尼尔森诺曼集团的归纳,即便是在新闻环境中,人们最常见的行为也是“寻求信息并且无情地忽略细节”[7]于是,一个又一个带有强烈情绪性的新词成为新闻事件的浓缩代表。与此对应的是,新闻生产也出现了“极简主义”倾向,主流媒体纷纷接纳网民造词,并将其应用在新闻报道中。在知微事见平台搜索“清华学姐”的传播链条,在157篇相关报道中,凤凰网、新浪新闻、中国青年报、南都周刊等主流媒体,在标题中皆使用了“清华学姐”一词,以代称“一名就读于清华大学、误认遭受性骚扰的女生”。
至此,“草根式热词符号”得到了大众媒体的收编,完成了基本的从孵化、传播(意义泛化再到反哺的链条。
「一切皆可热词化」的更深层隐患是怎样的?
以反对因“加害者隐身”的新闻报道手法让受害方蒙受更多舆论伤害为目的,发起“硫酸男孩”的话题,可以得到理解,但在文本拼接过程中,造成原义(恶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与延伸义(单纯、年纪尚小的男生形象)的对撞,导致受众在理解新闻事件过程中的误读,这显然是不妥当的,这也是当今新闻事件中“一切皆可热词化”现象的通用隐患。
此外,除了导致原义偏移、叙事失焦,更深入思考,当热词作为符号被某些群体当作意识形态的重要标记时,在社交媒体的人际传播过程中容易被用来成为“输出情绪性观点的靶子”,“事实”无一例外地被“情绪”冲击与改造,特别在正面或负面意义清晰的信息传播中,极端情绪更容易快速被酿成。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我们需要对在舆论场上的话语权力流变保持理智与警惕。
每一次舆论场的生成都体现出复杂的话语关系,而话语和权力是不可分离的。在社会事件中,天然站在话语权力的差序高点的,依旧是主流媒体、资讯平台与意见领袖。受众在某些情境下,很容易受到站在话语权高点的传播者影响,认为这些机构或个体所传达的概念或符号更加具有可靠性,也更容易有附和价值,在这个过程中,受众的情绪更加容易被带动,但这本身就是舆论毛躁、非理性的现象。因此,我们在传播某些流行热词的时候,的确需要先理性的思考:这其中究竟传达的是否为自己的初心,还是已经“被带偏”的情绪。
在新闻出现后,特别是社会负面事件发生,涉事双方都有可能被拉上道德的审判台,而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舆情发酵路径。但法律惩罚的是应受到制裁的自然人,并不应该在此基础上加入附加的标签。
互联网话语对于公共事件的严肃性、公共性有着极强的消解能力,而新闻热词的出现则作为新载体,加速着事件信息的传播,使得公众的关注点呈现多样化发展,精准定位事件的核心矛盾已然成为现阶段的稀缺信息技能。在既有热点交叠,又有舆情失焦的舆论场中,受众无疑变得更加茫然:对“内容噱头”愈发敏感,而对“内容核心”较为漠然。
没有必要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新闻热词的构建动机,但相较于明显的恶意或善意,受众无立场、无意识、不加思考的情绪传播,反而更加值得警惕,因为当对公共事件严肃性的审视被忽视,情绪传播远远胜过、甚至完全盖过事实传播之后,这才是舆论失焦导致的最沉重后果,也是舆论场最不愿意看到的深远隐患。
参考文献
[1] 知法君.(2020).高校男生向女同学泼硫酸,“硫酸男孩”上热搜,抗议加害者隐身 - 知乎
https://zhuanlan.zhihu.com/p/340459151
[2] debuk.(2015).Passive aggressive – language: a feminist guide
https://debuk.wordpress.com/2015/11/29/passive-aggressive/#comments
[3]壹读.(2020).犯罪新闻标题,为什么几乎都是被字句?
https://k.sina.cn/article_2860998382_aa875eee01900w013.html?from=news&subch=onews
[4] 林子人.(2020).思想界 | 让女性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需要男性乃至整个社会的转变|界面新闻 · 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5075045.html
[5] 王强.“无名”的叙述:当代新闻话语的符号学分析. 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 Vol. 32
[6]王一岚.社交媒体语境下情绪传播的机制[J].《青年记者》,2019(06)
[7]王强. “符号双轴”视域下当代新闻的“杂交叙述”[J].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7, 48(02): 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