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面對(六)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毛主席，愛人民，他是我們的帶路人。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咳呀，領導我們向前進。
，像太陽，照到哪裡哪裡亮。 哪裡有了共產黨，呼兒咳呀，哪裡人民得解放。 "
很長的時間我都在面對. 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 做什麼事， 見什麼人. 我深深的知道，在那樣的年代裡，內心的那個小小的自我必須躲起來.
而那天，是建水壩的日子.
隊長帶著我們到山裡拓荒. 每個人拿著鋤頭，胸前戴著領袖的像，隊長起了頭，於是那首東方紅又響了起來.
走到一個稍緩的平臺，我們開始分開組隊，倆倆一組，韓樂自然是跟著我的. 但還是改不了沒心沒肺的性子. 前些日子看白毛女，只有他樂呵呵的偷笑，卻只因主演那個樣子太滑稽憋不住.
--你說這山裡會有什麼鳥？
--你見過？
--小時候見過，很多. 有一隻鳥全身是藍色的，羽毛很大，像鳳凰一樣漂亮.
--哪有藍色的鳥？
--真有，我還掏過牠的窩呢.
韓樂這傢伙又在說夢話. 不過，真有那種鳥嗎.
12/05/1960
"阿平"，一個著青旗袍的婦人推門而進，遞出一條手帕，裡面裹著一些票，"你爹出去了，你也不要怪他，這是二十文券票，想買什麼就買吧，娘去教堂禮拜，你早去早回."
阿平接了帕子，當下很是高興，眼前摹寫的資治通鑑馬上停筆，因為可以去玩了.
"阿福！ 我出去了."
"諾"
阿福是這個家的老管家了，上海解放之後，只剩下他一個人沒有走，無親無故的，便留在了李家. 這時，阿平看著娘捷了籃子出了弄堂，轉身下樓繞到後門，溜出去了.
阿平家的後門離大街僅隔兩條小巷，街角對面有一家照相館，阿平很常去那裡，今天也不例外. 店裡面那些黑白的肖像是那麼的迷人，底片一張張的陳列在櫃台，等待人們的曝光. 店裡的夥計看見了阿平，熱烈的打著招呼.
"李家少爺，看風景呀"，阿平不響." 你上次託我幫你喬的，已經到貨了"轉身抽出一盒木箱子，打開，裡面是一件皮革套子，嶄新發亮，套子上有個鐵扣，再把扣子解開，就看見通身銀燦燦的傢伙.
阿平眼睛一亮，就是這個！ "多少錢""不多，蘇聯來的，三佰錢"阿平默默摸了帕袋子，不響.
夥計悶悶的放了回去，這時，有家人三個走進來，對夥計講，"照相"，阿平定睛一喬，只見一男一女一個孩子. 那個男人面黑黑的，長衫一罩，有點發福，女人穿著寬鬆鬆的旗袍，一身樸素，那個孩子跟他差不多大，一身粉紫色的罩衫，眼睛細細的，瞇個縫
"裡面請" 這個打扮阿平從沒見過，所以覺得新奇，不小心就跟那個孩子對到了眼，阿平馬上移開，看別的地方. 不久，阿平覺得無聊了，想去吃冰，於是出去，左轉到南昌路，那裡有個賣冰的販子在吆喝." ...... 賣冰賣冰，一毛一根. 兩毛三根. 賣冰賣冰......"
阿平吃了冰，就去找瑩瑩玩. 瑩瑩家不遠，就在南昌路這邊." 瑩瑩，瑩瑩."" 阿平啊，來找瑩瑩？"" 嗯"開門的是瑩瑩他娘，"瑩瑩，阿平找你！ 進來吧"阿平進去，脫了鞋，上樓.
瑩瑩出來，跟阿平講，"阿平，你過來." 阿平一看，是曉紅. 她手裡捧一本厚厚的書." 我跟曉紅姊姊看書，你也來." 曉紅對瑩瑩講，"瑩瑩，莫鬧. 我們阿平只會看古書，那裡會曉得西洋字"又對阿平講，"阿平，紅樓夢看到幾章了"阿平回，"貳章""忒慢""爹不讓，課業重，沒時間看""藉口""真的""你看啥字書？" 阿平上前瞧，只見滿頁密密麻麻的符號，規律的排成行列，"這就是西洋字？！"" 是波娃的詩集""不懂""啥是詩集"瑩瑩問. 曉紅不理他們兩個，獨自走向窗戶，看著遠方，癡癡的唸，"詩，就是遠方，遠方，就是，很很遠遠的地方. 懂不懂"瑩瑩和阿平點點頭，似懂非懂.
樓下賣冰的小販吆喝依舊，幾朵雲纏開溶解，風灌進來，把曉紅的藍裙子飄起來." 阿平，你蕩過馬路沒"曉紅突然問起." 天天蕩""喔，沒事了"日頭漸漸西斜，阿平站起，"我回去了""嗯好"瑩瑩回，曉紅不響.
15/08/1960
"老夫子，去不去掏鳥窩""那裡有鳥？"" 江邊的樹林裡有""就我們兩個？"" 還有猴子，貳毛，還有沙和尚""可以""胖子，帶好工具""好了"胖子掛了電話，跟其他人講，"老夫子答應了，我們準備準備"眾人齊聲"好".來到江邊，胖子和老夫子會面，老夫子帶了一根竿." 鳥在那裡""那邊"胖子指了一個方向，"鳥在那裡，藍色的""走"
於是這一行人走進那一牉樹林. 林子很靜，間或聞見一些麻雀的叫聲，落葉很多，長滿了不認識的草，差不多都有膝蓋高." 胖子，到了嗎""猴子，莫急，馬上"不一會兒，胖子停下來，他面前的樹上有一隻不大不小的鳥窩，裡頭住著一隻藍色羽毛的鳥." 胖子!...""噓~！"" 等牠走"那隻鳥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沒有發現異常，便忽地飛走了. 孩子們興致勃勃的拿了長竿便捅，"加油，胖子""加油"胖子左穿右穿，穿不到，只好抵腳，還是夠不到. 最後縱力一躍，鳥窩掉了. 孩子們去瞧，只見裡頭有個褐色的蛋，上邊有些花紋.
"胖子，給你"老夫子把蛋遞過去，胖子接了. 便一齊躺下來，不響.
"胖子，你爹咧？" 胖子不響." 講嘛，又不是黑五類"還是不響." 猴子，你爹咧？ "" 我爹是幹部，煉鋼廠的""貳毛？ "" 我跟沙和尚都是鋼廠工人""胖子你還是不講？ 不講就是不給我面子"胖子憋了半天，回，"Wu~"眾聲一起，胖子面紅起來.
"我跟你們講，張老師懷孕了""真的假的""真的，我親眼看見的. 上次我路過張老師家，看見她坐在屋裡織毛衣，她叫我進去吃茶，我就看見她的肚子變大了，而且也不穿旗袍了""難怪這陣子不教語文了，原來懷孕了，可是，張老師不是有個小孩嗎，喊啥阿平的""我怎麼沒見過那個小孩""因為是張老師自己教""好像是張老師的先生在局裡有關係""你曉得""我姆媽講的""要不等一下去看看張老師""好"
下午四點，阿平背了蜀道難，準備休息. 這時，只聽見樓下喧鬧的聲音，似乎是娘的學生，平日裡也沒有這麼熱鬧過，於是下來瞧.
吃茶吃茶...... ㄟ，阿平，下來了，跟他們玩. 張老師還有事體，你們先熟悉熟悉，啊
大堂裡，阿平誰也不認識，個個陌生，但有一張面孔格外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我們剛剛捅鳥了，你要不要看"
"好"
阿平下來，看鳥蛋. 他從沒見過鳥，更不知什麼鳥蛋了，他只曉得麻雀，覺得聒噪. 啥鳥？ 阿平問，胖子回，藍鳥. 你見過藍鳥？ 阿平不可置信，先前只在山海經才曉得有如此奇妙的物種，啥子沒頭的刑天，三隻腳的鳥，會人語的魚...
"若你歡喜，我可以把牠送你""胖子，這是你捅的，憑啥給伊不給我""就是，胖子忒偏心""因為我歡喜，想給誰就給誰"眾生不響." 走，不理胖子"嘩~一下子，又冷清了.
"我先走了，下次再來，蛋送你了"
阿平看著胖子往長街走去，手裡握著那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