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
父親在港做散工,那時他有位表哥從印尼回流香港開業,表伯在印尼是一位頗有錢的商人,據說是因為印尼排華,表伯才逃到香港創業。印尼於1965年發生政變,軍方後備部隊司令蘇哈托少將,推翻當時親共的總理蘇卡諾。蘇哈托為了清剿共黨勢力,進行大屠殺。據說當時親共多是華人,便對華人迫害,不管是否親共也不放;這次政變導致大概50萬人被屠殺,當中不少是華人。大批華人被迫離開,有部份返回中國大陸,有部份到台灣,有部份來到香港。逃到香港的華人,當中有些是富商,他們帶同資金到港投資開業,另創一翻事業。當表伯到港後,他便尋回他家鄉的兄弟或親戚。他知道同鄉的親友多是以玻璃工程為業,於是便找來父親幫忙創業,在港開設玻璃店,一方面是承接玻璃工程,另方面是售賣鏡子及相架。父親找來了一批同業朋友及兄弟,在這店打工,同時也聘請了一些女工,專門負責小鏡製作,及清潔等工作。母親便在這時受聘於這間店舖。初期表伯對父親很好,常催促他再婚,好等他可申請在鄉間兩兒子來港照顧,不用牽掛,他也可專心地協助管理這間店舖。這店舖很大,前面是售賣相架及鏡子,後面是工場,工場上有樓層可住,有房有廳,地方頗大。
母親那時剛失戀,情人離開了他。父親也很失意,妻子離開了他,加上鄉間還有兩兒子,而他又不敢回鄉,情緒低落。兩個失意的人走在一起,母親由憐生愛,二人便共墮愛河。表伯答允他們婚後可住在舖後的樓層內,更可申請兩兒子來港,一家團聚。二人以為從始便過著快樂的生活,怎料好竟不常。父母親結婚後不久,母親便有了哥哥,正值年近歲晚,父親便和表伯商量年尾雙糧的事。香港公司的老闆,在歲晚時給工人多一個月薪金,稱為「雙糧」。據說三行工人(泥水、木匠、油漆)特別重視年尾的雙糧。父親所做的行業,雖不屬於三行,但與三行很接近,因此也很重視雙糧。從印尼回流的表伯,不重雙糧。有錢賺時便有花紅,沒錢賺便甚麼也沒有,開業初期,還未上軌道,當然拒絕資雙糧。父親要為由他介紹來的工人爭取雙糧,他認為雙糧是行規,老闆有沒有錢賺皆要支付雙糧。表伯和父親在大除夕晚爭執,父親一氣之下,帶同母親辭職,搬離該店舖,投奔三伯父。
二人頓失居所,伯父因兄弟情暫作收留。伯父居所不大,也有一子一女。父親匆匆地租住了灣仔舊樓地舖後的角樓,地方極小,空間只可放一張床和一個櫃,相信比今天的劏房還小。哥哥出生後,地方很不夠住,後更接到鄉間的電報,說鄉間大兒子病重,要立刻回鄉。父親不敢回鄉,由母親代往,當母親回鄉後大哥已病情好轉,鄉間的親友便一再要求父親申請兩兒子到港。這時國內發生了大饑荒,聽母親說,當她到達鄉間時,看見每人都皮黃骨瘦,營養不良,衣衫襤褸。大哥二哥腳腫,臉色極差,她帶回鄉的所有食物,全都分派了。據後來研究統計,這次大饑荒,最保守估計,死亡人數達千多萬。時至今天,官方還未說出正確可靠的死亡數字,也未研究出真正的原因。
經過多翻努力,大哥二哥終於可來香港生活,我和妹妺也先後出生了。我們一家可搬往稍大的地方住。1967年,我們住的單位是三樓,年紀很小的我,不明白在郵局附近放了一個好像圓形白色的物體,並寫著同胞勿近字眼。夜來臨,父親把所有窗關了,還落下窗簾,哥哥好奇,在窗前向外望,立刻有射燈照過來,聽到有警察大聲叫「現在戒嚴,唔好企係窗口,否則開槍!」父親立刻拉著哥哥回房,把全屋的燈關掉,氣氛很緊張。不久我嗅到了很刺鼻的氣味,長大後才知這是催淚彈氣味。外面很嘈雜,整晚警車來來往往,又聽到了爆炸聲,據說是引爆炸彈。長大後才知是六七暴動,是文化大革命傳到香港,香港的左派人士搞出來。我記起,當年經常看醫生的佩夫人診所,第二天早上,母親帶我到診所時,診所關閉了,原來診所被人縱火,我印象中診所門前大範圍被燻黑。現在回想起來,為甚麼那些左派人士要對付平民百姓日常需要的機構?診所、郵局,對左派人士所爭取的權益有妨礙嗎?為甚麼要騷擾到平民百姓,後來更知到有對年輕的小姊弟被放在路上的炸彈炸死,死時大的只有八歲,小的只有四歲,他們聲稱為工人爭取權益,卻如此暴力,今天這批人有部份更位高權重,獲得了甚麼勳章,這是甚麼道理?那時經常聽到父親大罵共產黨無人性,害死好多人。
七十至八十年代是香港的黃金歲月,現代社會對玻璃需求大增,如落地玻璃,大幅的鏡作為裝飾等等。父親開的店舖,生意滔滔,經常接到大宗的工程,如酒店、大的百貨公司等。那時,父親和母親經常外遊,大江南北乃至出國暢遊。喜歡吃和喝的父親,過節必定親自下廚,親往街市買尚佳的食材,五百元一條魚,毫不吝嗇,煮幾味佳品招呼客人。我家必定很熱鬧,高朋滿座。那時年青而反叛的我,頗討厭這種喧擾,我定必獨自走到街上,或是躲在暗角看書。現在回想起來,自覺太不懂珍惜,想重回過去的熱鬧已沒可能。
九八年春夏之間,中國又發生了屠殺事件,在六月四日晚,我整晚坐著電視機前,心緒不寧。母親說:「事件不由你可控制,明早要反工,睡吧。」父親很憤怒地痛罵共產黨,一一數出共產黨的不是,如何害到叔公被活活打死,叔婆連居所也沒收,只能在父親鄉間祖居居住。大饑荒害死幾多人,文化大革命搞到人人自危,鄉間有學識的人很多被打死,甚至燒死。我和父親的觀點從未如此接近,不過大情大性的他,吃喝完畢,痛罵一頓後便反回房睡覺,明早又忘記得一乾二淨,繼續做他的生意。
一九九七年,香港主權移交,父親似乎對政治敏感度不高,他已很少談論政治,間中罵罵共產黨而已,多是說及從前共產黨如何打死叔公,如何燒了神主牌,如何拆毀了祠堂等陳年往事。他對共產黨收回香港不以為然,還說:「大陸要靠香港,無香港佢死梗。」或許現在他還在生,不會這樣說。那時他有舖收租,兄弟姊妺全都結了婚,生活過得很富足,每朝和母親晨運,之後到酒樓飲早茶,家有外傭,日常家務不用理會,午後睡覺,女傭煮好飯便吃飯。最忙是過節,每每很早起床,預備那頓晚飯。不過親朋戚友也漸進入暮年,有些更離開人世。但過節依然熱鬧,來我家吃飯的,取而代之是兒孫。內外孫共九人,連同兄弟姊妺十多人,每次開兩枱。兄弟姊妹各自也帶同另一半和兒女,齊齊整整回家吃飯。
漸已踏入暮年的他,心臟出了問題,他為了健康被迫戒煙戒酒,父親雖戒了洋烈酒,卻戒不了啤酒,同樣是舉杯暢飲,大吃佳餚。他去世前一天,我放工後回家吃午飯,吃過飯後有點倦,便睡在沙發上,父親幫我蓋被。父親說:「因住冷親,我有啲頭痛,返房瞓覺。」想不到這是我聽到父親最後的一句話。那天傍晚時份,我回夫家照顧女兒。第二天早上,弟弟致電來,說父親危急入院,我到達醫院後,父親已離世。那時,我想不是真的,我仍在做夢,我拍打自己臉龐,對自己說不是真的。我哭著對弟妺說,昨天見到他還很好,怎會這樣快離去?事隔了差不多一星期才慢慢接受父親的去世的事實。聽母親說父親是中風而死,過世時是二零零二年,享年八十二。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