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5-6眼淚下的飯
《四重奏》裡有一幕,真紀去找拒絕在父親臨終前與之修補關係的小雀,兩人一起在醫院附近的餐館吃飯,小雀邊吃邊哭,眼淚跟烏龍麵一起咽下去。真紀說了句:能邊哭邊吃飯的人,怎麼樣都沒問題的吧!
上一份工作剛入職那會兒,我有時會特別回避同事,去一些冷門的地方吃一人午餐,不是因為i人想要安靜,而是想要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把積壓的情緒釋放掉一點。有一間沒什麼人光顧的居酒屋,我按照菜單次序,每次點一客套餐,給自己接一杯水,在昏暗的吧檯角落落座。菜色差不多都是這樣,主菜蔬菜一盤,米飯一碗,小菜一碟,附一碗味噌湯。菜上來,我總是需要花一點時間,把那些食器碗筷按照理想的順序重新整理一遍,各自放在順手的位置上,算得上是無腦整理思緒的一種儀式。
眼睛疲勞痛,也累到完全不想看手機。耳邊還有某位同事的魔音回放:我們這裡沒有人教,都是自學......妳真的有看過合約嗎......我不知道妳的程度這麼差......妳有改嗎,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等妳......
"任何一個你不喜歡又離不開的地方,任何一種你不喜歡又擺脫不了的生活,都是監獄。"我突然想起這句話。邊吃著溫熱的飯,邊想到自己服刑的種種,就覺得眼眶溼溼,有東西啪嗒怕嗒掉進味噌湯裡。沒人看到,沒有壓力,湯好像更鹹了;繼續吃,把眼淚拌飯吃下去。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先解決情緒,再解決問題。吃完了眼淚下的飯,我頂著被罵的壓力,當它耳邊風。我不要浪費時間在情緒上,我請求支援,這邊,好,我改,那邊又錯了,再被罵,好,我學會了。反正,回家再療傷好了。
我養成了早晚做瑜珈的習慣。在客廳那塊小小的藍布上,我感覺自己在一片飛地,暫時隔絕了一天中其餘的時空;又像是騎在了魔毯上,正飛行在城市上空,正在飛去山巒和大海。
五月,天氣轉熱,寫在母親節的感想:感覺近日自己的角色是一個混合體,身心上既是需要被照顧的孩子,也是照顧那個孩子的母親。令人欣慰的是,對於孩子來說,我是提供衣食溫飽又寬容大度的母親,對母親來說,我又是有需求(相對很多母女關係離散的關鍵竟然是需求不足)亦配合度很高的孩子。
也很感謝先生。那段時間,周末一有空,就帶我去小旅行散心,我第一次這麼密集地去宜蘭,欣賞了六月,七月正綠的稻田。
八月,我去爬了雪山。筆記上的文字有一種疲憊到極致的神采飛揚:身為一隻人間社畜,設定完郵件自動回覆的那一瞬間,仿佛把身後一群醜陋的嘶吼著的陰屍用一扇沉重的鐵門隔開,就算它們一擁而上,拍打鐵門,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音,我都只聽得到沉悶的迴響,並且逐漸消失,世界一下子安靜,終於可以跌坐下來,做一點不一樣的,跟自己身心對話的勞動。
十月,形勢變得更複雜:工作上我找到頭緒,開始可以串聯零散的技能,但產業和公司狀況愈發瘋魔,給我最大壓力的資深同事竟要先於我離職,公司內外完全找不到有人可以接她,亞太區老闆說:我知道妳程度還不夠,但我沒有選擇,我希望妳試試看。我好像又遇到了熟悉的情形,那種讓妳臣服於他人期望的壓力。於是,我代替她做統整的工作,甚至把她專案的一部份工作也接了下來。
十一月,賞芒草的季節,台北大縱走計畫接近尾聲。我的筆記本上繼續寫著:在日頭下,向前走著,不曾停下腳步,一整排的茅草發出淡淡的銀色光澤。停下來,溫柔的穗子搖搖晃晃,心跟著被撥弄一下一下,好像什麼空洞的酸澀的地方被一點點順勢給填滿。前路即便一無所有,手裡卻感覺有裝滿了什麼,沉甸甸的引向大地,於是低著頭,不問前路。
十二月,第一次跟總公司CFO做報告,工作上的一波小高潮,得到了很多人的肯定,希望我留下來。我卻像是鬆了一口氣,感覺看到了刑滿釋放的曙光。
我明白,那十個月裡,其實是濃縮了十年的力量。我從黑暗中的僵硬,到鬆動,到把鬆動轉換成向上的勢能,能夠靠養份直立於大地,算是終於有些真正意義上的成長。我用盡畢生所學,在漩渦和暗流中求生。我甚至學會了示弱,用各種方式求救(這是我十年來很少嘗試的事情),變成自己的媽媽,心理醫生及健身教練,請這些人與我一起登船,往前溯流而進,人多勢眾,有什麼過不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