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34: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寫黎智英,原來打算只寫兩篇,誰料寫到三篇仍覺意猶未盡。於是再寫這最後一篇作結。
畢竟我們相交超過三十年,而我也在《蘋果》寫評論和任編輯二十多年,雖不是接觸太多,但耳聞目睹互動也不少。他在近二三十年的香港,是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而他的個性、理念,對媒體與香港民主的投入,確是香港人值得記憶的一部分。儘管我寫的只是個人了解的點滴,不能算是負責任的歷史評價。
前文提到經濟學教授Deirdre N. McCloskey講的從商者的美德,除了提到的創新,勇氣,對自由法治的信念之外,還有積極樂觀的精神。這幾點在黎智英身上都很明顯。
他相信合約精神,由此相信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的承諾。儘管他一直反對共產黨,但相信在條約和法律保障下,香港能保住自由和法治。他在六四後一年就說「賭中國會變」;1995年《蘋果》創刊社論說,會積極樂觀地面對未來;1997年7月1日香港主權轉移日《蘋果》頭版標題是「香港信有明天」。九七後民主派爭取民主一直受到中共打壓,他仍然相信在一國兩制的框架下可以爭得到民主。他一貫支持願意跟中共妥協的民主黨,即使民主黨後來被大量選民離棄。
如果要選一個最看好九七可以保持不變的人,我想黎智英當之無愧。因為他不僅這樣說,而且投入巨資去監察和體現《基本法》所訂下的言論自由。
但就像在中共治下,真正愛國的人都遭遇悲慘一樣,在香港真正相信中共承諾的人,也沒有好下場。
我比黎智英較知道歷史。從1980年香港浮現九七問題開始,我對香港前途就悲觀。直到1996年我出版《香港1997》一書,也仍然是悲觀的。不過,我悲觀卻不消極,而是仍然積極從事捍衛香港言論自由的傳媒工作。習近平剛上台時,黎智英說對習抱希望,我就跟他談些中共建政後的歷史,但沒有改變他的積極樂觀。當然,我也明白,我悲觀並不礙我寫作,但經營這麼大的傳媒事業,若對前景悲觀,又怎麼辦得下去呢?
勇於創新,是黎智英成功之道。對已經取得的成功,他不願意止步,總要向前,或搞搞新意思,或開創新事業。創新,有可能成功,比如他最先發展「蘋果動新聞」和蘋果網站,就搶佔了網上媒體的先機。但也可能失敗,比如他在1999年創辦線上零售「蘋果速銷」,就因無法控制貨源的品質而在一年內虧蝕10億港元而結業。我跟他說,做正當生意而不是炒股炒樓,能夠在一年內虧10億,也算是個記錄了。他苦笑自嘲說,其實是虧11億呢!
在台灣創辦壹電視,在香港辦《爽報》,也失敗了。壹電視也虧了十億港元。真正原因我沒有深究。或者是因為他走得太超前,或者是因為他對社會和政治了解不足。但與他草創壹傳媒時不同的是,草創時他強調要聽讀者特別是反對者的聲音,成功後他的自信心太強了,再難聽到不同的特別是反對的聲音。
不過他經營壹傳媒頭十年,和憑直覺投資美國股市和台灣地產,賺的錢也夠多。他仍然是富豪。
他喜歡創新,卻不喜歡守成。他高薪聘請許多人才,一開始都極為倚重,但他的「新念頭」變化無窮,不斷以他的創新來破壞艱難建立的城堡,使手下的人很難適應。因此,被他裁撤的人才之多也破了報界記錄。我主編的論壇,言論之多元與活潑,並非自誇,而是有目共睹。但被他中斷了一次,後來更把我撤換而變成泛民主派的一言堂。我年事已高,個人並不在意,只惋惜一個受歡迎的版面淪落和許多好寫手沒有了地盤。
我不怪他,畢竟他容忍了我九年的放肆,已經破了主編論壇版者的記錄。而且,愛創新的人多不愛守成,如果他當年戀棧佐丹奴的成功也就不會有壹傳媒的出現了。
報館許多人私下叫黎智英做「講英文的毛澤東」。毛澤東獨裁,但他管的是全國眾人之事,是全體人民和應該屬於人民所有的全國資源;黎智英也獨斷,但他管的是他自己擁有的企業,辦報無法民主,不過主事者最好有容人之量。毛澤東的政策飄忽,常常出人意表,沒有人知道他想什麼和下一步要做什麼;黎智英也幾乎一天一個主意,讓人難跟從。不過,毛澤東讀中國歷史,深諳中國的權謀和各種潛規則;黎智英「講英文」,不僅是指他談話中夾英語,更指他熟悉和相信源自西方的自由法治與「規則平等」。面對權勢無可比擬的中國的毛澤東們,「講英文的毛澤東」就遭到厄運了。
由於香港在九七後十年的急劇變化,黎智英反本土、反台獨、反港獨、反激烈抗爭的立場,導致絕大多數香港年輕人不喜歡他。我卻總是在年輕人中為他說好話,因為除了《蘋果》,還有哪個傳媒會爆政商界的醜聞?「新聞自由的主要功能是防止政府任何部門欺騙人民」,這一點,在主流媒體中只有《蘋果》做到。
黎智英在香港牢獄中受難,在一國兩制的歷史上是一樁最具標誌性和諷刺性的事件。因為在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愛香港,更相信並以實際行動擁護「一國兩制,港人治港」了。
(原文發佈於2022年4月17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