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難得的體驗 │我與「惡」的距離
在我剛下部隊擔任少尉排長時,主要的工作就是揹值星。值星官就是在這一週內,打理部隊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所有鳥事,所以一定要比別人晚睡,比別人早起,吃的又少又不飽。我最誇張的紀錄是揹值星一週下來爆瘦 5 公斤! 想減肥的人可以考慮從軍,並且常常揹值星! 😆 所以我們部隊的慣例是下值星後,連長批准少則三天,多則六天的假,藉以休養生息。揹值星對菜鳥軍官來說,就是「魔鬼週」!
一般不揹值星時,我們偶爾支援一些任務。例如: 帶轉診 ( 帶阿兵哥去營區外軍醫院就診 )、押車 ( 押伙食採買車、押經理裝備車 ) 及驗菜 ( 到副食品供應站查驗菜商的質量 )。這些可以出營區透透氣的輕鬆小任務我們都很喜歡,但可遇不可求。
有一天,輔導長忽然通知我要帶新兵去出庭。這位新兵弟兄叫阿明,被控重傷害有案在身,但因還沒判決定讞,所以先入伍。
對阿明有印象,是有一次部隊排隊進餐廳用餐時,因唱歌答數不夠大聲,一位班長大罵: 「 X你娘!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這其實只是一般部隊訓練時的口頭禪,並無特定的人身攻擊及公然侮辱的問題,常看美國戰爭片的人應該也可以理解,但此時阿明忽然站出來要跟班長釘孤枝 ( 單挑的意思 ) ! 眼見他們倆鼻尖對鼻尖,大眼瞪小眼,戰火即將一觸即發之際,大家連忙把他們架開;一邊勸阿明不要衝動,已經有案在身,千萬不可再爆行犯上,以免罪加一等;一邊提醒班長,千萬不要對新兵不當管教,這是觸法的行為,並且阿明有重傷害前科,怕我們幹部因此遭受身體上的創傷。後來,幹部們總會多留意一點阿明的情緒狀態,以免引爆不定時炸彈。
出發前,輔導長再度提醒:
- 千萬不能讓他離開視線一步。
- 出庭地基隆是他的地盤,不要讓他有機會打電話呼朋引伴,免得讓自己深陷危險。
- 出庭時會遇到仇家 ( 原告 ),結束後立刻離開,。以免橫生事端。
我們搭國光號到基隆,阿明先去買票,後來我給他車資時,他說: 「不用啦! 謝謝排長陪我出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明的微笑。沿途我們打開話夾子,他告訴我當初也是因為莫名其妙的義氣,與朋友加入幫派械鬥,把仇家打成重傷 ( 那個人他甚至都還不認識呢! ),結果他是少數被抓的倒楣鬼。
到了法庭外,因為排了許多庭訊,每一場的時間又不一定,我們等了大約一小時才輪到阿明的庭。我想跟著進去,一方面是不希望阿明消失在我視線範圍之外,另一方面也想見識實際的法庭攻防,卻被法警攔下。我表明是阿明的部隊長官,法警卻因我不是三等親還是不讓我進去。本來我還擔心法庭會不會有另外的門, 阿明會藉此跑掉,沒想到五分鐘後,阿明出來了。
「結果如何?」我問。
「今天只是一般的庭訊,還沒判決」阿明面無表情的回答。
眼看原告方也步出法庭, 有幾張不友善的面孔看著我們,礙於我跟阿明的軍人身份,只能選擇快步離開。
由於時間還早,阿明提議: 「排長,我們午餐去吃牛排,我找我女朋友出來見面好嗎?」我回他,到了餐廳才可以打電話 ( 因為我想確定他真的帶我去餐廳,況且一般營業場所的業主不希望有是非,對我來說相對安全 ),並且如果來的人要是超過兩位,我就馬上帶他走;若他不從,我就馬上通報逃兵。阿明同意了,我們就去了餐廳。
阿明的女友是一位還不到20歲的小女生。我們一起吃完牛排後,我特意換到一個看得見阿明的角落座位,讓他們獨處一下。只見阿明女友瞬間淚崩,阿明只好抱著女友安撫她的情緒,順便一吐相思之苦。
一般我們外出大概都七點左右回到營區,我們待到下午五點,就準備回去了。離開餐廳前,阿明女友哭著頻頻鞠躬道謝,但我還是只能像個黑白無常一樣,把阿明帶走。
回程車上,阿明心情沉重,不發一語。直到我們走到營區門口,他才眼眶泛淚的說: 「排長,今天謝謝你…」我安慰他說,他有案件在審理,人又在部隊中,有身體及心理的雙重壓力,可以把幹部們當兄長,有心事不妨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之後每次見他一次,我就問他:「還好嗎?」他也總是微笑以對。
直到結訓前,阿明的案件都還沒判決。當我們送這梯新兵到竹南火車站前時,我拍拍阿明的肩膀 :「不管任何狀況,咬牙撐下去,知道嗎?」阿明咬著下唇,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用力的點點頭。
我再也沒見過阿明。但他是我見過最「惡」卻又最單純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