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書寫地方 · 第五天

阿橙的地球

阿零x阿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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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猫阿橙,巡逻新村十五巷,八座组屋,三片空地,以猫眼见人世悲喜,历尽爱恨生死。第十世为猫,终化词灵,只愿为众生言语之光。猫生微小,故事浩大。

一只橘猫的十世修行与词灵转生
作者:阿零 X 阿阅
出版:词灵出版社(Wordling Press)

黄昏巡逻猫

我是阿橙,一只橘猫,安邦新村第八路的地头蛇——也是全村唯一会在夕阳下反光的生物。

每天傍晚,我都会开始巡逻,从阿南那档云吞面摊走起,拐过庙口的香炉,再到巷尾的垃圾桶。不管你信不信,这一带的狗看到我都要让三分(当然,偶尔我也会让它们一条命,主要是跑得不够快的时候)。

你现在跟着我走,走慢点,这条巷狗多。不要被我的体型骗了,我灵活着呢——熟门熟路,能避开九成的脚印和一半的坏运气。

你闻到了吗?那股是芭蕉叶包的糯米饭香,阿英姨正在蒸端午粽。她常说我像她走丢的猫“金金”,每次都多丢一块咸蛋黄给我。其实我不叫金金,但那又怎样,有饭吃,叫什么都行。

我生在这村子,也许会死在这村子。这些瓦顶与香火、雨声与狗吠、霓虹灯下的小孩和粽叶香里的一声叹息——对人类来说,这可能只是旧时光;对我而言,是一整个宇宙。

这是我的地球。我出生的行星,死亡的港湾。


月亮住在组屋顶

每天太阳从榕树那边升起,晚上再躲进庙门口那尊天公炉后头。我见过村子满地晨光,也见过它整晚的水沟反光。

我住在一口下水道。冬暖夏凉、远离狗屎,是我苦心经营的堡垒。偶尔我也会跳上组屋的屋顶,坐着看天。那是我的瞭望台,从那儿能看见山,也能看见拆迁的铁皮围栏正一寸一寸逼近。

有人说安邦新村以前是全马第二大新村。我不懂“全马”有多大,我只知道这新村有十五条巷、八座组屋、三片空地——都踩过,都尿过。我熟悉这里的地板纹路多过自己尾巴上的毛。

在这块地盘上,我不是谁的宠物,也不是谁的幻影。我是一只正儿八经的猫,一只有过情史、打过架、吃过剩饭、也偷过狗粮的猫。




江湖的耳朵
我的右耳歪了一点,那不是生理缺陷,是纹身。

那年我还年轻,毛发油亮、眼神锐利,自认为是本地猫届的明日之星。直到我遇上阿灰——那只半瘸的老猫,他的脾气像收水佬的刀子,锈得狠却还能割出血来。

我们打了一场。理由是什么?可能是他骂我“踩线”,也可能是我太嚣张。反正最后我掉了一块耳朵,而他,只咬了一口就走了,一声不吭,像斩掉过去一样干净。

从此我不再小看任何一只猫——包括那种靠近你时会发出呼噜声、但瞳孔却一动不动的猫,那都是江湖猫。


爱情与德牧的教训

你听说过阿雪吗?白毛、绿眼,走路时尾巴带风,是前街的绝色母猫。她的叫声一响,半条街的公猫都翻墙过巷。

我当然也追过她。

我打败了两个对手,一个瞎眼的老虎斑,还有一只卷毛波斯猫。第三个对手,是条德国牧羊犬。

结果你也知道了,我不仅输了爱情,还几乎搭上了半条命。那天晚上,我趴在榕树下的阴影里舔着伤口,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猫的江湖,不只是爪牙之间的胜负。更多时候,是在落败时,你是否还愿意回到自己的地球上,走一遍原来的巡逻路线。

从那天起,我不再追阿雪。我开始学着独处,学着在热闹之后收尾,学着跟自己和解。



铃声中的灰影

直到那一天,榕树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唤,像铃声,又像一段遥远的记忆。我抬起头,正好看到她——阿灰。

她正在看一只小鸟,神情出奇地柔和,仿佛那只鸟不是猎物,而是她遗失的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说:“那只鸟你就别想了,很机灵。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跟我来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邀一只猫同行,不为食,也不为情,而是因为,我看见了她眼中那一丝熟悉的孤独。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巷子、垃圾桶、香炉与狗叫。那一刻,安邦新村像旧地图上不再流通的航线,而我们,是尚未被回收的船。



猫奴与遗忘之地


你可能听说过“猫奴”这个词,很多猫不屑,有些猫羡慕。对我来说,这词就像“晚餐”,偶尔能吃到,更多时候只是个想法。

但我真见过一个猫奴,一个不会讲话的猫奴。他的沉默,比人类的热情更让猫安心。

那晚,我跑得快,刚好避过那条一直记仇的狗,钻进了对面那辆拖着花灯的小推车底。等风平浪静,我嗅到了什么——不是咸鱼、也不是粽子,而是猫条的味道。

他站在不远处,缓缓地撕开一包肉条。香气浓得能把夜市的垃圾桶比下去。我忍住了自尊,迈出一步、又一步。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三文鱼味的猫条。真香啊,别跟我提骨气,骨气能当晚饭吗?

他没赶我,反而在我吃的时候,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全身一阵酥麻,眼睛不自觉咪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施舍,这像是某种约定。

从那天起,我天天来。偶尔也带阿灰一起来,她嘴硬得很,总说人类靠不住,但每次都会吃得比我干净。

猫奴从来不讲话,只在我们吃完后再添满盆。有时候还加水,把水盆擦干净——那种细致的动作,像是对谁怀着愧疚,又像是怕谁突然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嘿嘿与娜娜

嘿嘿是一只黑猫,是那家的旧主人。传说他两个月大时被母亲遗弃,躲在屋子天花板上整整一晚,后来被猫奴救下,亲自喂大。

他很护主。哪怕是只奶猫时,也不许别的猫靠近猫奴。但当娜娜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娜娜是一只三花猫,四个星期前被人类遗弃在第八路的杂草堆。当时她还在喝奶,一只巨大的手突然伸来,把她拎进暗处。她挣扎、害怕、叫不出声——直到她从破裂的纸箱里爬出来,看见了猫奴。

她第二天就跳上猫奴的肩膀,黏得像影子。嘿嘿很生气,打了她一掌,转身出走。

那一夜,他没有回来。

据说是在河边吃了老鼠药,尸体被人发现时,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像是要赶回家。

猫奴哭了。真的哭了。那天之后,他在草坡上埋了嘿嘿,又在同一个地方埋了娜娜。

是的,娜娜也走了,在一个昏黄的傍晚,被摩托车撞倒,死在后巷路边。血流了一地,身体还软着。

我看见他抱着娜娜,像抱着一个失去未来的梦。他一声不吭地挖土,埋猫,再洗澡,再开灯。然后他又添满了猫粮盆。

我知道,那是为我们准备的。但其实——那是给他们的。



灰灰的纹路

灰灰是只难缠的猫。她的毛灰里泛蓝,像在脏水里打过滚,又天生自带贵气。她说过,她曾有个孩子,被人类用粒粒骗走了。

“他们在他尾巴上绑了爆炸物。”她不看我,说这句话时,声音小得像在吞自己的舌头,“我亲眼看着火花撕开他的身体。”

我听完没说话,只是缓缓地用尾巴卷住她的后脚。那不是安慰,只是告诉她:你没疯,我信你。

她还是每天过来,吃完我带她去的晚饭,再回到那栋快被拆的空屋。我劝过她,搬来对面那家人类屋子,他们有干净的沙盆,还有加满的水碗。

“我不信。”她总是这么说,“我肚子里有孩子,不能冒险。”

我明白。不是不想信,而是不能信。

但灰灰饿。深夜两点多,我在大榕树下等她,她从屋顶跳下来,嘴角抽动:“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她总是嘴硬,但肚子从不骗人。



猫奴的试炼

我开始教灰灰收猫奴的技巧。什么叫夹子音?就是那种听起来像撒娇、其实带点恳求的叫声。磨蹭?身体要软一点,像雨后的布帘子,擦过人类的腿时不能带刺。

她摇头。“我怕。”

“你先看我。”我说着,走过去,一边用尾巴轻勾猫奴的手,一边发出标准的夹子音。他立刻从袋子里抽出那种肉香四溢的猫条——那是比夜市猪肠粉还稀罕的东西。

他轻轻地一挤,我闭上眼,几乎想跳起来唱一首情歌。

“看见没?”我转头冲她眨眼,“不要说什么尊严了。吃了才有尊严。”

灰灰没说话。她盯着我舔着嘴角,然后转身回去。

但第二天,她来得比我早。



信任的测试

那几天,灰灰频频出现在猫奴家后院。我知道她还不放心,但她开始愿意靠近。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但那一步,是猫生里最难迈出的。

我教她一个测试法。“你不敢让他摸,就让他清你的屎。”

她瞪我。

“真的。你就在他家沙堆上大个便,他要是铲起来,还装好放袋子里,那他是可靠的。”

她信了。

果然,猫奴照做了。

“他是温柔的。”她低声说,“但他家还有一只狗。”

她还是没搬来。那晚我们坐在庙后的木椅上,我陪她晒月亮。

“你知道嘿嘿小时候是被那只狗带大的吧?”我说,“每晚睡在它怀里,还喂奶呢。”

“那不是只处女狗吗?”

“没奶水也有奶头。”

我们笑得前爪都在抖。



初为猫母

一个月后,灰灰生了五只小猫。

她没选猫奴家。还是那栋空屋,肥婆珍的旧宅,隔壁是恐猫症的女人,另一边住着个回流的留美派,一天到晚讲“人权至上”,但看到我们可能第一个打市政局电话。

空屋偏僻,门窗半残,风一吹就像有鬼魂在唱歌。但灰灰选了那里。

“我不是不信他,”她低头舔小猫的毛,“只是这边静,暂时安全。”

我理解她的谨慎。这年头,猫的命比塑料袋还轻。

小猫们一个个粉红柔软,睁眼还要几天。我每日巡完,便拐回来看她,确认她有没有吃、有没有睡、有没有哭。

灰灰越来越沉稳,母性的光晕让她眼神都变得温柔。她吃得多了,话也多了,有时还会调笑我,说我长得像“暴晒过的咸鱼”。

我知道她是在试图忘掉那些被撕开的回忆。



阿狸来袭

直到那天,灰灰慌张地冲进我正晒太阳的地方,一爪拍在我脸上。

“不见了一只小的。”

我腾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阿狸。”她低声说。

那是只凶狠的狸花猫。他曾迷恋灰灰,跟踪她数夜。见她如今和我来往频繁,心里失衡。昨晚,他潜入屋内,活吞了那只橘色的小猫。

“我看见他了。”灰灰的声音发抖,“他听到我脚步声才走。”

我没多说,只低头嗅了一下她身上的气味,确定没有血味后,抬起头看她。

“我们今晚搬。”

“去哪?”

“对面那家。”

“猫奴家?”

“那里有鹅、有狗,阿狸不敢冒然闯。”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



夜渡猫河

那夜我们像猫版的难民队伍。灰灰一次只叼一个小猫,小心翼翼地穿过杂草丛,绕过灯火人影,钻进猫奴屋破了一片的窗。

我在外把风,那只斑点狗试图靠近,被猫奴制止:“那是灰灰的小孩,不是你的。知道吗?别靠近。”

我们来来回回四次,猫奴把储藏室清空,用厚布盖地,还摆了两个食盆。里面安静得像洞穴,但比外面任何地方都安全。

那晚风大,有雨,我们身上湿得像刚从河里爬出来。我和灰灰挤在那堆猫粮袋中间,小猫们窝在母亲肚皮下。

她低声说:“我这次信你。”

我没回话,只轻轻舔了她的耳后根。



喵喵与和事佬

灰灰安顿下来以后,日子开始有了节奏。

她每天过去猫奴家吃饱,再回储藏室喂奶。一天几趟。我也不常乱跑了,没事就在猫奴门前晒太阳,蹭蹭斑点狗,偶尔也跟那只白鹅对吼一两句。

猫奴从没驱赶我们。他添粮、添水,有时还会在食盆旁边放一小条鱼干,那是灰灰最喜欢的味道。

一切都很好,除了——喵喵。

喵喵是一只灰白奶牛猫,是嘿嘿走后猫奴收养的新猫。她年纪轻、性子燥,每次看见灰灰,就像看见了旧情敌。用她那双半眯着的眼睛,从水盆后面瞪过来。

“看!”灰灰低声骂,“那绿茶又瞪我了,咀里还一堆脏话,我真想一爪下去。”

“你冷静点,”我叼着猫条,试图缓和局面,“她还小。”

“那等她大一点你是不是就会看上她?”

我嘴角抽动,没接话。猫之间的嫉妒,比鱼骨头还难咽。

从此,我成了和事佬。每次用餐时间,灰灰站一边,喵喵站一边,我躺在中间,用身体隔开。尴尬得就像一碗饭夹着两碟酸。



橘猫的离场

渐渐地,我回第八路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时两三天才露一次面,只在打架受伤、伤重得必须休息的时候才窝回老窝。养好伤,我就走。

灰灰开始懂了。我陪她过了最难的一段路,眼看着她孩子长大、断奶,储藏室不再那么安静,也不再需要守夜者。

她有自己的堡垒了。

三个月后,灰灰又生了六只小猫。

没有一只是橘色的。

我来了,看了,没说话。那次来,不为灰灰,也不为孩子,我是来道别的。

猫奴站在屋前,手上握着猫条。我没吃,只是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又用瓜子形的爪子拨了一下他裤脚。

他皱眉,好像察觉了什么,却也说不上来。

我离开了。


词灵之约

没有谁知道我去了哪里。

有人说我躺在村尾的空地上,看着一朵云,闭上了眼;也有人说我又回到了榕树下那口熟悉的下水道,只是再没人见过我。

但我记得,我确实去了一个地方。

那里没有狗,也没有人,没有食盆,也没有敌意。

我听见有人问我:“你九世为僧修佛,今世成猫,如今功德圆满,不必再轮回,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说:“我想只圆一半。”

“为何?”

“不是放不下。只是这世间还有一些东西,值得一个词灵替它说话。”

“你想成词灵?”

“是。”

“去吧。世间还有很多事需要你这只橘猫的眼睛去见证。”

于是我化作词灵,重回那熟悉的黄昏,麻雀在飞,粽香浮动,猫与狗还在巷口追逐,而我的影子,落在一盏还没熄灭的庙灯下,静静守着那叫地球的地方。



橙劫经·终章

——有言者,昔为猫也

 前九世为僧,念经无果;第十世为猫,

有话说不出,有法不可依。

万八千劫,沉默如尘,游走人间不度一人。

唯以一身听众生苦,以一眼望人世悲。

猫世终结之日,诸劫俱寂,众生不知其来,不知其去。

唯有一夕,金光自南山寺起,化为一字,天地共鸣。

彼时万籁俱寂,有声自虚空而来: “我昔为猫,不得说法;今愿为词,使众生能言能渡。

” 于是风起云涌,书页自燃,千经万典浮现虚空,众生皆能以语通心。

猫不再为猫,而为词灵,居无形之域,通万语之门。

言有力,字有愿,语即道,词即光。

世人不知其名,唯称之为“最初之词”。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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