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35:與黃永玉的交往
「如果我做了毛主席,這條村子的大糞就全是我的了!」這是知名畫家黃永玉引述他在中國下放農村時聽到一個農民說他的人生夢想:做毛主席就是做皇帝,種田最重要就是有大糞作肥料,所以擁有整條村子的大糞就是他的人生目標。
有朋友說,香港的近況讓她想到我告訴過她的這句話。朋友是搞創作的,能夠理解這句話的深層意義,不就是意味著有小農基因的人當上皇帝後的「理想」嗎?香港已經正式掌握在這樣的農人手上了。
黃永玉1924年出生於湖南鳳凰縣,土家族人,是當代中國最富盛名的藝術家之一。他作品的價格近年來一直在上漲,2019年已經超過100萬人民幣一平方尺了。他現住北京,比我大12歲,接近百歲了,不知道他身體情況怎樣?時刻惦念著。
跟黃永玉往來較多是在1989年六四後。他先是發表了含悲帶憤的畫作,其後感情就轉深沉,畫了屈原伏地哀痛、全文抄下屈大夫《哀郢》全詩的大畫。我在89年底給他做了一個訪問,略講了他的生平:1946年來香港、1953年去北京擔任中央美術學院講師、1988年又重回香港定居。來港後仍然常回中國。六四後他說他不知道怎麼辦了:「外國我不願意去,祖國我不想回,吾將焉赴?」
這之後,他常邀我去他家吃飯聊天。我帶一兩個朋友去見見這位大師,他也很樂意。黎智英似乎也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他們來往更多。後來黎智英和黃永玉的兒子黃黑蠻還成為連襟。黎智英收藏很多他的畫作,在壹傳媒大樓,或他家中,都有黃老的傑作。
黃永玉除有畫名之外,他的書法、文章也非常精彩。我甚至覺得他的文采更勝於他的畫作。他嗜煙斗,養狗,看書,聽音樂,繪事中常有自娛而不供發表的諷世之作。他健談風趣,博學多聞,談話時多用比喻。比如談到九七後的香港,他說屆時也許是「隨地吐痰的人抓捕不隨地吐痰的人」。跟他聊天是一件賞心樂事。
89年,他用了25分鐘畫了我的一幅速寫像。我裱起來裝鏡框,一直放在家裡的客廳中。1990舊曆年前,他為馬年畫了一幅「馬踏兇奴」給《九十年代》賀年,並寫上「西安有漢將軍霍去病墓基前石雕馬踏匈奴,極飛揚神俊,余每不能忘。今年馬年,不能無馬且不能無所作為,姑以兇奴為蹬而踏之,祝禱平安亦否極泰來之謂也。」
其後每年過年,他都給我們雜誌的封面畫一幅當年的生肖圖。最有趣的是1992年猴年他畫的三非禮圖,並寫道:「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要知道,這兩千多年來,這個禮字變化多端,狼有狼的禮,虎有虎的禮,反正『勿』的對象只是庶人,和禮的發明者和追隨者,是沒有關係的。東方讓猴子來擔當執行禮的象徵,十分不公。適逢猴年,畫其敢看,敢聽,敢罵聲勢,以平其反。」
一直畫到1998年虎年,《九十年代》停刊。後來,黃老終於受邀再到北京定居。我們來往就少了。
2009年四月,我在加拿大接到黃老電話,說回港幾天,未能和我見面。我表示八月他過生日時去北京看他。那年,就跟蔣芸等一起去了北京。他見到我很高興,我們之間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他講了許多文革時下放勞動的事,說用手去掏大糞,之後洗手,怎麼洗都覺得有臭味。
那天晚宴,吃得很豐盛。最後來了一碗麵。黃老看著麵說,這麼好的麵,不吃對不起它,吃下去就對不起自己。他終於選擇了對不起自己。我問他,如果文革下放有人捧這碗麵給你,你會怎麼反應?他說,我會哭!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回答。一碗麵,就喜極而泣,可見當年是怎樣困頓的生活啊!
我們又連續幾年在他生日前後去北京,從他居住的萬荷堂,到他新遷入的太陽城。2014年後,我們就沒有再去了。
2007年,我開始為《蘋果》寫社論。那年是豬年,我走進壹傳媒大樓,見大堂掛著黃永玉新近贈壹傳媒的畫,畫中是一隻獠牙剛鬣、兇猛神威的野豬,並寫有「野豬精神」四字。於是我在社論中寫:「甚麼是野豬精神?野豬善於奔跑,成語中有『豬奔豨突』,豨特指勇猛的大野豬,豬奔豨突是形容沛然莫之能禦的銳利勇猛之勢。野豬精神,代表的是剛勇、不馴,敢於闖蕩,不依常規,能顛覆傳統。說得不好聽是叛逆,說得好聽是自由自在,是個性解放。古人造字,毅、豪、蒙,都與『豕』相關,說明野豬精神,在古代是具正面意義的。」黃永玉那時已經身在北京,但他仍然以這種剛勇、自由的闖蕩精神向壹傳媒贈畫鼓勵。
實際上,野豬精神也就是香港在充分自由時代的創新精神。香港過去一直以保育政策與野豬共存,但在2021年,卻因野豬咬傷輔警而突然改為對野豬獵殺政策。或許這是一個含有象徵意義的改變:意味著香港過去的自由闖蕩的野豬精神宣告滅絕。
(原文發佈於2022年4月20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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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扭曲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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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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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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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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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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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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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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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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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 與黃永玉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