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徐中约《中国近代史》当代部分

正好十年前我读了徐中约先生的《中国近代史》，在结尾我评论如下：

“值得指出的是，作者有生之年一直在修订本书，初版于1970年，而本书最后两章描写了1990年代的中国，并展望了21世纪的灿烂前景。如果徐先生能看见2000到2012这十多年中国的出乎意料的奇迹发展，我想他不会吝惜赞美之词的。虽然这是一部美国历史教科书，但是在这些方面，我感受到了华裔作者的赤子之情。”

而最近十年，中国的走向，特别是政治走向，出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这让人想到苏联解体时，美国的苏东研究学界瞠目结舌。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对于苏东剧变没有预料到，或者没有预料到会如此之快。学者对于现实和未来的判断，往往和实际大相径庭，苏联是一个例子，当代中国也是一个例子。

P.974最后关于六四事件：“中国人民的精神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忘记镇压的痛苦经历，也不会宽恕任何人。”——“人民”两个字是很有意思的，它可以是普遍性的，也可以是选择性的。实际上自从1992年中国开始给民营经济松绑，六四的大部分参与者和同情者已经被时代裹挟，跳入全民求富的滚滚大潮中。不仅是留在国内的，很多去国离乡的也开始回流中国捞金。对于这一辈人，他们的痛苦记忆或许还在，但是已经被经济收益所掩盖，至于“不会宽恕任何人”，更是天方夜谭。大多数人没有资格去宽恕或者不宽恕那些位高权重，死后风光大葬的当事人。倒是不少人反而要跪求这些党国大佬的原谅和宽恕，从而得以在经济大潮中分一杯羹。而对于六四后出生的一代人，由于严格的舆论管控和历史洗白，他们对于六四基本没有任何认识，遑论回顾和思考。

P.1927关于香港回归：“回归一年后，香港政府竭尽全力以维持原状，而中国政府也一直信守不干预香港事务的承诺。香港居民中中国统治下所享受的自由，与在英国统治下没有什么不同，日常生活中所享有的民主大致都保留下来。”——从数学上说，外推区间越小就越可靠。对于历史也是如此。确实香港在1998年（本书写作之年）如作者所言。但是自从2000年以后，中共对于香港自治的侵蚀一步一步加重，到了2019年反送中事件发生以后，中共实际上已经打翻桌子，作者所期待的（也是1998年中共领导层所暗示的）“一国两制”的示范作用，已经完全不存在。

第四十二章多次提到2020年中国可能成为世界级超级大国，这个预言可以说相当程度实现了。

P.1054全书最后一段：“中国社会已经变得越来越富裕，尤其是在大城市，沿海地区和南方。领导层将会越来越感受到来自日趋文明的社会里那些新生中产阶级的压力。新的富裕阶层-企业家、金融家、投资人、电脑大亨公司经理和商业巨头——会要求更大的政治参与和法治，同时也会要求立法和预算上的发言权。政府将被迫在一定程度上给予言论、集会、出版的自由和宗教信仰、创作、艺术表达及地方选举的自由。通过静悄悄的和平演变，一种中国式的、有节制的民主政体将应运而生，如果它是某种类似1919年五四运动以来学者和政治家们所迫求的那种政体——中西文化精华的结合，完全现代化同时又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它一定会为大多数中国人所接受。”——我不厌其烦把全文抄在这里，就是想全面地比较一下预言和现实。可以说，在2008年以前（即本书写作的江泽民第二任期到胡锦涛第一任期这十年），中国的形势确实有点像作者所预言的，特别是经济和社会氛围上的。但是有一件事完全和预言不同，就是中国的政治改革完全停滞甚至倒退。乌坎事件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像“地方选举的自由”，但后续是所有参与者都遭到清算。从短期看，作者的预言不但没有实现，而且完全是相反的。当然我们无法判断徐先生的预言在中长期是否会实现。但是有一点我们似乎可以肯定。中国就算有一天出现脆断型的转型，这一转型也不会是“中西文化精华的结合”。因为中国目前即便为转型积聚了社会压力，却没有为转型做任何教育、文化、社会组织上的准备。转型中和转型后的一段时间，将会相当丑陋。——当然，有时候这种丑陋是无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