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寫下你 | 我親愛的蘋果女孩

波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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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每一天,一起搭車的時光,你總會開始為我唸一段英文。

現在要來說說我生命中的蘋果女孩。
醞釀著要寫她,每當想起她,我都覺得那就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記得九把刀在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中,沈家宜也被視為蘋果,源自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而當時,我腦海中卻是浮現她。

我心裡的蘋果女孩,非關愛情,也不是真正多深多深的朋友,卻是讓我在那段時期第一次感覺到不被人看輕,而深感被相信的幸福。

我國高中讀的都是女校。私立女子中學。

國中時,完全沒開智慧,不知上學讀書的意義,在那傳統填鴨式教育下過得異常痛苦,不聽話、不怎麼寫功課也不看書,好像在用各種無謂的方式去抵擋體制般,但其實我只是無法在不知為何而做時,說服自己去做。

會用開智慧形容,是因為那是一個相當突然的轉變。

因為我曾在同一年,拿到了全班第一與倒數第一,跌破眾人眼鏡。

得到全班最後一名的契機,其實是原本一直墊底的同學終於受不了壓力轉走了,留我孤軍奮戰,後來聽說她到了那間學校後開始得到第一名,還領了獎學金。

而會拿到全班第一名,卻也只是正巧國三時重新分班,我進入了語文班,以語文為重但實際整體發展可能沒這麼全面(比如就是數理比較不行)的學生歸為一班。

那也是我們學校首次額外開設這樣一個班級,語文班的特色就是基本的國、英之外,還多額外學習日文。分班後我第一次大考就拿到第一名,那也是我少數數學及格的一次。

曾經也想過是不是只因為分班的關係,所以還特地去查了自己的成績,發現即使是跟之前班級的許許多多人相比卻也不輸,若沒分班,或許也能在十幾名吧!而最後開始每次全校的模擬考也都有在全校前一百。


在國中時期,連我自己都想放棄我自己,卻最終讓我真正放棄的,就是蘋果女孩。

之前在友人先生那篇提到過,我所讀的國中是要考試進去的,而那所學校因著是私立學校,學費不貲,我媽當時因為升上了主管,以為我從此會在學業上爭氣,所以咬著牙拼命賺錢也想讓我進去讀。

另外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家附近的國中實在盛產了太多流氓太妹,她擔心我就此走歪或被欺負。

然而,我在一個這樣充滿著貴族氣息的學校,仍是格格不入到被霸凌排擠,更多的是在這麼小的時候,就能感受到鮮明的階級感以及浮華的物質比較。當時的我總覺得,這個社會很恐怖,最令人感到痛苦的則是人,怎麼會有這樣的臉孔跟惡意。

班上有著一大團都是家裡小康、富裕的同學,每天光鮮亮麗、衣著整潔清爽,制服總熨燙的一絲皺褶也沒,看雜誌打扮,從不欠缺任何學校所需要帶的、用的。

當時的我,像是錯置在裏頭,卻走也走不出去。

我那自然捲的頭髮,在尷尬要長不長只能留到肩膀的髮禁下,成日亂澎亂翹,加上皮膚天生黝黑矮小,過大的襯衫與百褶裙套在我的身上更顯得亂七八糟,皺巴巴地,不懂打理自己而顯得骯髒,經常被取笑,甚至連班導也帶頭嘲諷。

班導不喜歡我,甚至有些氣惱我,畢竟我打也打不聽話,每一天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與塗鴉中,我跟班上零星地、同樣不知讀書為何物的異端分子聚集在一起。

像一群失敗者天團。

明明知道自己是如此被貶低看輕否定,卻佯裝雲淡風輕,成日說笑聊天,天下無大事般。


那樣壁壘分明的階級,那樣天天被嘲弄的眼光與話語,其實都在我內在形成巨大的刺。

我接收吸納,我聽著他們說,如果他們像我長這樣早不如去死算了。

我聽著他們嘲諷我的成績我的課業,我的外表,我的一切。

我聽著老師說我這輩子不會有出息,將來工作也一定會被炒魷魚。

我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然後和眾人合演出一場的小丑般娛樂大家的場面,我成了恥笑的對象公開示眾。



我在那時仿若永遠和那群人有座高牆聳立在彼此之間。

他們如此優秀,而我不過像不速之客,亟欲被揮除的蒼蠅般可憎。


然而一開始不懂讀書的意義並未投入理解過,後來就算明知這是唯一得到救贖的方法—

可以在這間學校可以比較好過的方法,卻不得其門而入。


我因著很崇拜班上的一個同學,當時學校的風雲人物,也興起了我又想好好讀書的念頭。

(年輕的我,總常常找一個喜歡的欽慕的對象來讓自己努力追尋,偶像崇拜似的迷戀,因著他人的優秀而想優秀)

我唸書唸得開始勤了,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回想起這段,總覺得要不因為從小就沒能閱讀,培養起閱讀的本事,要不其實我根本有所謂的閱讀障礙。我時常讀不進去字,兩行字看了半小時,卻無法組成任何意義,吃不進我的腦子,需要依靠大聲唸出來,成為另一種形式才進得了腦袋。


我用寫、用唸死命的讀,天天讀到半夜,卻一點效果也看不見。

我感到自己像中途才臨時參賽的跑者,所有的人早已開跑到半路,我無止境的追趕,連一個人也看不見。

因為自我的放蕩荒廢、毫無作為而成績落後,或許還還能自我安慰,但已經耗盡全力卻仍遠遠落後,永遠的墊底,叫人氣餒。

一無是處的我,不聰明的我,矮小瘦弱又黑的我,總是被取笑的我。


是否,向前邁進只是個奢望?

是否,我就真的是一個永遠也不會有出息的孩子?


班上的同學們派系壁壘分明,除卻那貴族一派外,都是剩餘。

他們驕傲也高傲,他們也理應驕傲。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似的,互不往來,對我來說那是遙遠的階級,與之交流總惹得人嫌,被嘲弄幾句,摸摸鼻子就走,只能安於自己的繪畫,安於和那些異端分子一起遊玩。


至少,是安全。

然而當我開始努力學習,我連使我安逸的異端分子的圈子也沒了。


我報名了晚自習,天天留校到八點半。

對於那些成績好的同學來說,可能也顯得很可笑吧?

他們也不與我往來,我總默默的寫功課,念書。到了放學時間,搭上一時興起報名的校車。


終於脫離了班上那個小小社會。校車裡各個年級都有,我窩於一處座位,只想躲起來。而她卻緩緩朝我走來,原來她與我同站下車,搭同班車。


她,就是我的蘋果女孩。

而我從未想像有一天能有機會和她成為朋友,那時的我,高攀不上。

她時常擔任班上重要幹部,肌膚白皙如紙,臉小尖瘦,眼睛細細的,不怎麼笑,看起來剛正不阿,不苟言笑,永遠綁著一頭馬尾,她少與人閒聊,總是自己靜靜地看書。


永遠班上的前三名,立志讀醫,最後確實也考上了數一數二的醫學院。

那時,當她朝我走來時,我感到驚訝,她卻理所當然地坐到了我身旁空位。不疾不徐地在等待發車之前,拿出英文講義,還有一顆蘋果,一邊啃著蘋果,一邊讀起英文,寫起題目來。

我在一旁嘖嘖稱奇,想著也該做點樣子,也就從書包拿出了講義,有樣學樣,只是沒有蘋果可以啃。

我開始寫著題目,忽然她轉頭看著我的講義。

「這題錯了。」


我錯愕了一下,愣愣地看著她。

那個在班上有著那樣形象的她,我是有些懼怕而不敢多說話的。

我再看了看題目,不明所以。而她忽然繼續開口指點我,像武俠小說忽然出現的高人,開始為我打通任督二脈似的。


在那以後,我們每天成為坐校車那短暫時間的朋友。

我開始對她那總是嚴謹而超脫一切的樣子感到好奇,更為她日復一日規律的一顆蘋果感到不可思議,忍不住開始聊起自己的事情給她聽,反正她不聽也不行,我無論如何就在隔壁。

而她也開始默默地聽了起來,一開始毫無反應,後來搭上幾句,最後對我的生活也甚感新奇,對於那樣拘謹得一絲不苟的人,我總忍不住逗弄,我開始搞笑模仿,逗得她發笑。


你為什麼不好好讀書?

她曾經問過我。


我說我想,可是我不會。

她很詫異,怎麼可能不會?


我說我試過,但我讀不進去。

她開始每天就回家的路上開始家教似的教我。

那是第一次我感到那個階級裡,有人平等的看我,沒有看輕我。

她不覺得我笨不覺得我學不會,只覺得我沒有好好用對方法努力。


後來,每天回家的路上她多帶了一顆蘋果給我。

第一次拿到從她手裡遞來的蘋果,感受到那重量,覺得好久沒被這樣珍視過了。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吃蘋果,也根本不餓,但能跟她一起吃蘋果,所有的一切變得很甜,我珍惜地跟她一起啃著蘋果寫題目。


與她分班那年,在我尚未開智慧之前,有次月考我非常拼命地讀書,沒日沒夜地,仍然考得奇爛無比,我在老師發考卷下來一臉對我絕望了沒救了那時候,還沒等老師開口罵我之前,我看著成績忽然哭了起來…

我對我自己非常失望,失望到心碎極了.......

我哭到無法抑止,像是將所有累積的都哭出來似的。

老師則是忽然錯愕不已,唸了幾句就要我拿著考卷回去。


我回到位置繼續哭著,那些人們開始嘲笑,開始諷刺,開始表現得一副我就是沒認真讀書考爛得不就應該嗎?

嘲弄著我,覺得我本該就是爛,而過去我那麼爛也都沒哭這次哭個屁?有什麼資格哭?

她們的話語不停地傳來,我仍舊趴著啜泣著。


我其實不在乎那些細細碎碎的話,再過分的都聽過了不是?

我只是深感自己的無力與沒用。


忽然,耳裡卻聽見文靜而始終不怎麼與人爭執交談的她,朝著那些人們說:


你們懂什麼?你們為什麼這樣說她?

你們看不出來她已經夠傷心了嗎?


我抬起頭來,恍恍然地看著她。心裡受到極大的震撼,從來也沒有人替我發聲過,即使是我一心喜歡的那個對象,即使是我當時的好朋友,沒有任何一個人捍衛過我。

而那些人們,因著被一個班上永遠卓越超群的同學唸了,很快就訕訕然地閉嘴了。


那天車上,我頹然地看著自己的書,她的肌膚白得像正在發光一樣照亮著我,她並沒有安慰我任何隻字片語,只靜靜地待在我身邊,偶爾朝我看來,對我微微笑著。


我曾問她說,你這麼認真努力讀書是為什麼?

她理所當然的說 為了考上好學校啊!

那考上好學校是為什麼?

我想當醫生啊!

那為什麼想當醫生?

我想救人啊!


我欽羨這樣小小的她早已確立了志向,而一路始終不變地咬著她的蘋果,寫著她的題目心無旁鶩地朝著未來走去。

那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在我眼中,她是那個發亮的蘋果。

是獨一無二珍貴的蘋果。


而後沒多久我們分班了,我也忽然開了智慧,成為班上第一名,開始常態性地在班上的前十名。而那些之前班上的人們,也總會繼續在走廊相遇,曾經鄙視我的人,因為開始知道我的成績突飛猛進,竟然也開始對我展開笑容打招呼。我總對這種人情冷暖感到可笑。

她卻始終不變地朝著我露出清雅的微笑,像默默地知道我很好就好那樣,不與我打招呼也不敘舊聊天。

我知道她仍然看著我、關心我,而我也是。

她始終不跟人相熟,沒有什麼親密的朋友,只一心地為自己想要的未來打拼,她是我那時痛苦日子中的光亮,為我點亮了希望,指引我如何學習。


我感謝那一段時光,能夠擁有她的陪伴。

很感謝自己當時決定搭校車,才能和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她有一段秘密的相熟時光。


我很想念一起搭車回家的日子。

那樣看似冷淡與人毫無交集的她,卻願意炙熱地為我站出來說話,捍衛著我。

我總記得那樣白得毫無血色如紙般的她,脹紅著臉,微血管泛紅著雙頰,朝著那些人說話的模樣。


謝謝妳。

我親愛的蘋果女孩。

沒有妳,也沒有後來的我。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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