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紫色
01
以前人们总要打着某种名号才能去做一件事。而今时代变得不一样了。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再发生了。
02
那时候她发明了一种紫色的词语并教给我怎么说,有次我早上关了店就打电话约她出来吃冰粥,坐在街上一边吃一边用紫色的语言交谈。冰粥是在小推车上买的,尝起来又酸涩又甜腻,红红绿绿的配料很像“遥控”“六色”“长期批发”的灯球。我问她冰粥里为什么没有紫色的小料,她戳着刨冰解释说紫色一般比较昂贵,而冰粥只要两元五角;她又说大早上吃冰粥这事很蹊跷,抱怨睡不够懒觉,撇着嘴角,看起来反而很娇。
我请她去虎头桥看演出作为对她缺觉的补偿。演出乐队是我发小,我在虎头桥隔壁开酒吧。演出当天我开车去接她和她朋友,其实我们那个地方很小,每走两步就能遇到熟人,完全没必要专程开车;但一直往东走地界的边缘又变得很模糊,我总是惴惴不安,担心如果不去接她一不留神她就会走到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晚热场的歌曲是很经典的Deep Purple乐队《Smoke on the Water》,她不感冒摇滚乐,但看上去最后她玩得很好。我带她认识乐队的朋友,一行人骑着深夜的摩托车去以前老中青活动中心的露天泳池烧烤,就着冷吃兔喝红啤。乐队请她在排练室唱歌,还请她在演出时来吹爱尔兰风笛。万幸,她的嘴角终于舒展了。
03
我们于是再没有在白天见过面,还好几年来我早已习惯在夜晚生活。按理凌晨以前我总要送她回家;又总迟迟不回去。天空飘起小雨,我就为她撑一把伞,她的影子在路灯下跳舞,掌心握着我的手机。我给她放我爱的乐队首专里的歌,歌词是最简单的“ha-ha-ha-ha”;礼拜六晚上就去虎头桥畅饮,灯色昏昏沉沉,她捂着嘴低低地笑,转眼又和一群喝洋酒的女孩一起滑进舞池,包包留在我的卡座上。
我注视着她灵活肆意地穿梭、摇曳,好像一尾鱼,裙裾在腿边变成闪亮的鱼鳍,陶瓷般的肌肤摇摆不定。她玩累了,喝醉了,就朝我游过来,浮在栏杆上与我额角相贴,喊我的名字,偶尔微笑着戏弄着我。又或者细声用紫色的词汇聊她在读的书,我回以紫色耳语,直到天色微明。这样无聊的事情我们做了不少,而我们一起做这些事全都没有什么缘由,就好像吃饭抽烟发呆一样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到她每次笑起来我都冲动到想说“我爱你”。
每当傍晚光线开始倾斜、浓郁,她踏着夕阳走进我的店里。最常坐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面庞在灯下镀上一层光泽,少有地宛如凝滞的彩绘。她打量菜单,我们对话:
“嗯……今天要威士忌highball。”
“好。想听什么?给你换碟。”
“那就老样子咯,《Jupiter Jazz》。”
她总在微笑着。弯着眼角,带着某种只对自己的、永恒的悲悯,微笑着。
后来我嘱咐当值的店员每晚六点钟以后就开始循环这张碟。在这张碟的时间里她才是静止的;所以我以为这样就能挽留住永恒,虽然这所谓的永恒大抵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04
只要看到前半夜的舞池里最浓的唇和最耀眼的衣裙,别人就能知道她是谁。她和所有一道的女孩子都一样,把自己装进五光十色的裙装,头发总是散发明显的香味,却从不肯说是什么味道。她们寻欢作乐,仿佛一群在酒液里沉醉的水鸟,我驻留岸上守护她的落羽,彼此看过去都是那么渺小。她是那种你永远不能和她谈起任何家庭、工作、保险话题的陌生女孩,你一生会和很多这样的男孩女孩一起作伴;但偏偏又是河流般永不停息的人:又有趣,又自由;不必关心来自何方,亦不关心去向哪里;只要能够确认当下,就长久地流淌在喜悦里。而我同样希望她永远保持喜悦。可惜她从没有一天真正拥有过这种珍贵的情绪,只是在这些空虚的流程中摇摆、旋转,仿佛预见失落的未来;倏尔又刻意遗忘,反复地回到享乐之海。
我曾试图在岸边等她,她无法抽身回头。
05
如果不是紫色,我们永远也不会相识。后来我靠在虎头桥头边点烟边这样回忆。
虎头桥确有此桥,就在那家同名Live House的西北方。我站在桥上,桥下开了快20年的音像店里在放粤语老歌。夏末景色看着比深秋寒天还要萧索,河水萎缩成一团皱巴巴的生物,露出蓬蓬枯草,好像狂欢过后的一地垃圾。夜风在降温,皮肤在裸露,我头脑昏昏,想着这看起来有些过于酷了,便掐了烟到音像店里避风。老板把那张正在放的盗版碟子卖给我,乐呵呵地宰了我一顿,我只惦记着掰开盒子看里面印刷粗糙的歌词卡。
从电话中亲你,跌入冰天雪地/仿似多年前,亲手将你处死/还用心安抚你,当做我的责任/但还未慰问,谁料你讲,已不要紧……
那天的最后我在音像店拨电话给她,她没有接。我不断吻着音像店的橱窗,想象着吻在她飘舞的发梢。老板从柜台里看过来,觉得我疯了;我跟他讲我的酒吧倒闭了,他转又同情地看着我。
“生活哪有那么轻松的嘞……把我玻璃擦下咯!”
06
也曾问过她什么是紫色的语言。她列举了几个特定的词语,然后告诉我这些都是紫色的。一遍又一遍地提问后,我记住了所有她提及过的词汇,留意着它们的排列组合,终于勉强学会用这种语言和她交流。我自然清楚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骗局,却又期盼着她否定我,告诉我这是真的。直到后来我终于看见了紫色,不过那时她早已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是紫色?
“因为它是空的,可以到处流动。”
“流动?你的想法总是太虚无主义了。”
“搞不好哪天你就会发现,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它们都那么地具有欺骗性,”她碰了碰我的酒杯,“快乐只不过是‘快乐’,和快乐这种情绪无关;痛苦也再与痛苦本身无关……再后来,你眼前的我也与‘我’无关,正如‘谢梦’对你而言只是名字一样。你爱的人会变成紫色,明天就会消失不见,我们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流走……”
我注视着她,脸颊有红晕。“紫色的语言也是这样诞生的吗?”
她不言语,又换上那种我熟悉的、悲悯的微笑,摩挲着杯口的红色唇印。
“有爱就有快乐,就有希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地吐露出来,“你想过想要什么样的爱么?”
良久都沉默。我静静地靠近她,直到闻见皮肉上包裹的淡淡化妆品味。她的呼吸笼罩在我的影子里,我的体温包裹住她的手臂。我想在她的身体上着陆,她却突然开口说:
“爱也毫无意义。”
我坐回去,为她调新酒,挂上若无其事的笑脸问她,等会儿要不要去虎头桥喝酒跳舞,就像以往的每一日。
她拒绝了,也拒绝让我送她回家。
她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是一只干涸的酒杯。我举起来,杯底只有一片酒渍,看起来已经死掉了。
07
所以在八月里的某一天——是的,还是那一天——一早醒来,我突然预感到这年夏天的最后一天将要来临。酒吧、派对、爱情都行将就木。
清算好遗留的账目,最后一次锁上店门,我打电话约她出来吃冰粥。我们三天没见面了。我带着那本她读了一夏天的书不停奔走。为了不让结局流于恶俗,我的确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然而我再也没等到她,或许是猝然不在人世,或许不过是搬去了另一个城镇,或许她在我手下和夏天一同被处死。这些我都已经忘却,也不想再谈。我们的处境终究和阴阳两隔并无二致。
那一天,我在老板的监视下用力擦掉玻璃窗上我自己的DNA,回到虎头桥上,夜空呈现出一种无比宁静的、预示着启示录到来的紫色。桥下涌动着令人眩晕的水声。既然一切都可以流动,紫色会流走,她会流走,我也会流走,干涸的酒渍亦能够被流水复活。她留给我一只酒杯,我留给我一个注视着自己顺着河水汇入茫茫大海的机会,从此被交付给不可捉摸的命运;因为这美丽的错误的夏天,我成为了最自由的囚徒——那在无数选择中无法选择的囚徒——故而转去做了旅客。以后只有在不属于我的不毛之地里,才会有真理、美酒和故乡;只有在彻底的虚无里,才最有可能无限接近真实。
尾声
我前往紫色。
我前往虚无。
我回忆起最后一日,满天都是紫色的、冰冷的河水。倾泻而下,如同伺机已久的猛兽,封住我的喉咙。
我回忆起自己融化其中。
我回忆流水。
我回忆得够多了。
不再回忆你。
原稿定于2020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