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力量
“言语有如微小剂量的砷,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发生作用。”德国语言学家维克多·克莱普勒说。一次,我在一个孩子的作文中嗅到了这种味道。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在朋友圈里晒了自己上三年级的女儿写的作文,文章主题是观察春天。孩子的字写得很工整,语文老师在作文后面用红字写了几句褒奖的话。家长晒这样的作文,当然是有些炫耀的意味,但是我仔细读了一下这篇一百多字的文章,着实吃了一惊。到底是谁让她这么写的?
这篇文章最突出的特点是,孩子用了五六处“让我们”作为句子的开头,呼唤读者和她一起去观察春天。如果用了一次两次,也许是典型的祈使语气,但是如果用了多次,这就是一种呼召、动员,有了一种强制性的力量。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请你去他家吃饭,连续发出了五六次的邀请,是不是已经超过了好客的界限了呢?
这个孩子呼召他人和她去做什么呢?去观察春天。如果一个孩子通过自己的视角,发现了春天动人之处,因此非常兴奋地呼唤他人,与之分享自己,这当然是美事。寻求知音,与人交契本,这本就是人之为人。就算是陶渊明“静寄东轩,春醪独抚”,不也是期待“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么?
然而,这个孩子观察到春天了吗?没有。讲到春天,她的语言完全是贫瘠的,只是告诉读者,树叶绿了,花开了。没有形状、气息、情感,颜色也是单调的。这不是孩子掌握词汇量的问题(我不是苛求,她毕竟是一个三年级的孩子),而是她的视角。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到孩子可能没有凑近一棵树,嗅闻一朵花。对于好玩、好动的低年级孩子来说,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令人担心的是,孩子不是没有视角,她的视角是向着读者(第一读者可能是家长和老师),用一种呼召式的语气。她在意的不是春天,以及她对春天的观察。而是她以及他们正在做一件应该受认可的事情。
这个孩子“贫瘠”的作文,以及老师的褒奖构成了一个典型文本。文本是观察一个时代最重要的标尺,因为它将我们的内心展现了出来。
“它所包含的一切都是演讲,必然是称呼、呼唤,忽悠。”维克多·克莱普勒评价发表在《帝国》周报上戈培尔的文章,是“市场叫卖式的风格”。而这种语言背后,基本的特征就是“贫瘠”。而“贫瘠”根本的原因是“由于它在自我选择的限制中,完全只将人性本质中的一面表达出来”。
“每一种得以自由行为的语言,服务于一切人性的需求,服务于感情,也服务于理性,它是告知和谈话,自语和祈祷,请求,命令和起誓。而第三帝国的语言唯有服务于起誓。”克莱普勒说。
在他的《第三帝国的语言》中,克莱普勒说,在第三帝国以贫瘠为基本特征的公共语言背后,是个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不加区分,一切都是公共领域的。
希望我不是危言耸听。但是为什么观察春天这样个性十足,接触实际的举动,却让一个小孩子写成了只有复数主体,没有对象的空壳呢?其实,我们成年人留下的文本和这个孩子不正属于同一个传统么?个人空间的边界在哪里,群体之间如何连接。这依然是个根本问题。
小说、绘画、影视、展览种种,都是这个社会留存的文本,如果说贫瘠是基本特征,恐怕不会有人反对吧?一个孩子的作文已经透露出足够的信息。
无独有偶,政治哲学家沃格林也注意到语言问题。同样,他也是第三帝国的受害者。在他看来,一个社会的腐败主要反应在语言的腐败,而语言的腐败主要体现在词语不指向“实在”,而是空洞的,扭曲的,无内容的。
想一想吧,“春风”这个词引发我们思考所指向的“实在”,首先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是政治化的隐喻呢。想一想我们的第一反应吧!这种不言而喻的引导性力量,就是语言的力量。
读一点好东西吧。最近看了玛丽莲·罗宾逊的《基列家书》。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女作家残雪,因为她的作品是一种哲学性的小说,评论界很难读懂。玛丽莲·罗宾逊是一位推崇神学家约翰·加尔文(请先忘了茨威格胡诌的加尔文的故事吧)的作家。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她很喜欢加尔文所说,世界是上帝荣耀的舞台。
因此,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演员。这就让我们的视角不会贫乏、单一,也富有同理心。与此同时,每一个人和物身上也都有圣洁的光辉(作为一位基督徒,罗宾逊当然会认为这是反射光)。这就是新版小说出来以后,一些评论所说的小说的宗教性。读罗宾逊的小说,人们心灵得到的满足,来自于小说中的牧师、孩子、浪荡儿、河流、树木之间的故事,以及他们所折射出的神性。
小说的主人公埃姆斯牧师对自己的小儿子说,自己最欢喜的就是小儿子的存在,光是这个存在就让他心满意足,满心感恩。这是这部小说最动人之处。
什么是“存在”(Being)?安东尼·肯尼在他的《牛津西方哲学史》里解释说,being(存在者)不仅表示实存着(existing),而且表示存在状态。所以存在(Being)就是一个比实存物的总体更为丰富且更令人迷惑的领域了。
语言,正应该展现我们去发现丰富,遭遇迷惑,贫瘠是不应该的。